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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義 [明] 磊道人撰 (清光緒丁酉上海十萬卷樓石印本)

目錄

敘     

第一卷       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第二卷       子路問強

第三卷       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

第四卷       宰予晝寢

第五卷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第六卷       臧文仲居蔡

第七卷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

第八卷       孰謂微生高直

第九卷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第十卷       有澹台滅明者

第十一卷      孝哉閔子騫

第十二卷      葉公問政

第十三卷      羿善射

第十四卷      卞莊子之勇

第十五卷      直哉史魚

第十六卷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第十七卷      柳下惠為士師

第十八卷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

第十九卷      管仲以其君霸

第二十卷      王歡朝暮見

第二十一卷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

第二十二卷     墨氏兼愛

第二十三卷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

第二十四卷     公輸子之巧

第二十五卷     師曠之聰

第二十六卷     淳於髡日

第二十七卷     子產聽鄭國之政

第二十八卷     逢蒙學射於羿

第二十九卷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第三十卷      伊尹相湯

第三十一卷     百里奚自鬻於秦

第三十二卷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第三十三卷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

第三十四卷     秦穆公用之而霸

第三十五卷     王豹處於淇

第三十六卷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第三十七卷     孫叔敖舉於海

第三十八卷     楊子取為我

第三十九卷     晉人有馮婦者

第四十卷      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

 

 

敘     

  今夫理之與趣,分途相隔如間鴻溝,道里相遠,如分胡粵。若古於此留,理輕於彼此,不諒趣之足以久存,而謂理必於不朽者,此靡哲所以不愚,而風流因之疑喪也。聽其一句為端,千言為委,一人為宗,百事為綴,擬之潠水於空,如珠如霧,瀉泉遍地,或折或旋,旋折非清地之刑,珠霧豈潠空之象,庶幾譚理之家若得一技也。雖與村老璜經體具神妙,即共童蒙稽考,物象咸存,言既取於通俗,說自寄於從先,沙蟲畫沙,水蟲畫水,楚不必嗤越之侏離,越不必嗤楚之駃舌,庶幾趣而兼理之家,亦得一宗也。自此書出,理非僅奇,趣不單行,玄黃大沓,韋編同末葉之書,罔象俱迷,龍馬均蠹魚之跡矣。豈特神通而蓍出鬼哭,而品質行端言慤,貌恂恂馥馥,望而知為學儒也。非理也;從理者也。滑稽詼諧,俚語偽調,笑笑眇眇,聽而知為俠邪也。非趣也,從趣者也。理之規步膠,序刑范,六經其嘗也,亦有進之乎?趣者則於理也,超超矣。譬之離明為火,出於木而變,嘗巽下為風,生於火而同革也。至於趣之皮毛無關神情,在理之不可全詰也。面無正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休,寄心於盆盎草木之間,摩挲於禽魚書畫之事,以為清也,以為韻也,總之為趣也。進而與之考古,則南生而蠻語;與之淪人,則夏蟲而說冰,落乎其無所置對也。今世於四子之書,有講習者,則純乎理而寡趣,學士之韋編幾絕,書生之聽誦欲臥;叩其事理之源流,聖賢之本末,影猜響覓,有如射覆。所謂理已不備也,安得有趣哉?人知安詳之為理也,而不知奇幻之亦理也;人知清質之為理也,而不知新豔之亦理也;人知塊靜根深之為理也,而不知石之能言,木之能飛之亦理也。豈非言理者之非理,而非理者之深有當於理哉?故坎白坤黑兑赤艮白既殊離卦之文,二黑三綠四碧九紫又見乾鑿之度,即謂木丹葉而綠英,練本青而染白,旨定以立名,言習以成性,是指驪馬之皆黃,慈烏之皆白,九藪之草無青枝,千鷺之身無白羽也。其於理也是矣,於趣也是矣。此人物演義所以從理則理,從趣則趣,無泥之理而趣乖,泥之趣而理阻也。上哲之流讀之為理,故理行而趣不死;中智之人目之為趣,故趣減而理不靈。趣艱粟飛也哉。

  庚辰秋仲磊道人撰於西子湖之萍席

第一卷     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言思君子溫如玉,美玉從來價獨隆。卻怪人間多兀突,只隨口舌鬥機鋒。

  這四句詩,是說那貴人不貴物的把柄,只為其中也有說得行得的,也有說得行不得的,也有不曾說出,一心要行的。大凡人生在世,居下位者,必擇良友,居上位者,必求賢臣。那些玩好嗜慾之物,一毫也不可沾染。若是略略分心去了,那裡還記得什麼好人歹人,昏懂懂過了一世,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所以說道:

  從來玩物多喪志,不是人迷是自迷。

  若論珠玉幣帛等類,是不該在玩。好內算的,祭天地、祭宗廟,那一件不用著他?見天子、見國君,那一次不用著他?就是人家會大賓大客,遇大婚大喪,那一番不用著他?不比狗馬土木,可以喪身亡國。若是一心耽戀珠玉,只怕比狗馬土木差不多了。正是:

  人心若果多偏好,便是沉淪苦海中。

  有一等人,體備道德,遊心自然,把一切外物任其倘來倘去,這是最上乘的了;有一等人,苦心學問,敬士尊賢,又能禁嗜絕欲,清淨守正,這也還是上號的;又有一等人,內懷羶慕,口設雌黃,只將虛文誇耀於人,就是當時的人,也被他壓倒了,就是聖賢也取他這番說話說得有理,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氣,難逃後世報應;又有一等人,心內只想功名,口中只念珍寶,或時聽著別人說話,也覺目睜口呆,只他念頭上決不肯放鬆,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到子孫手裡也畢竟成就了,這也是堅心之報。正所謂:

  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如今試說一個寶玉的故事。當初春秋周末時,列國中惟有晉楚最大,他國家既已強盛,君臣們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所以,晉有良璧,名為垂棘,楚有美玉,名為白珩;都是名聞諸侯,彼此交羨的。那時,兩國的臣子也都好著奇珍異寶,大家不以為怪,只是霸國之餘,外面又要說得冰清玉潔,不肯輕意應承,這便是他們的毛病了。且說楚昭王駕下一個臣子複姓王孫,名圉,人材聰俊,口舌便利。原是個讀書有學問的人,又兼越歷世事,把一個人竟造到絕頂伶俐的了。他也自恃才高,把人都不看在眼裡。所以,官居下大夫之職,常是鬱鬱歎息,不能稱心。有詩為證:

  碌碌蝸蠅滾滾塵,英豪矢志賦陽春。滿懷空有昂藏志,徒向風塵寄此身。

  他胸中也還服著兩個人,一個是觀射父,他在楚國現為上大夫,凡是一應四方往來的辭命,都是他來答應。你說那些訓辭怎麼只該是他一個包攬?也只為別人做來的,未免有些一差二誤,若是經繇觀射父的手筆,便覺妥貼停當。真個是胸中抱錦繡之奇,筆下具鬼神之妙。及至傳之四方,那一個不欽服他?故此,昭王極其信任,一日也少他不得;滿朝文武人人尊敬,個個拜服,就是王孫圉極道自己博雅的,將觀射父比一比看,自然有些不及他處。當時國人有謠曰:

  觀射父、觀射父,出言有威文中虎。直豎齒牙齧蜀秦,橫舒口脗吞齊魯。

  更有一個心服的,名曰倚相,現為左史,掌管訓典兼領祭祀。他借物寓意,頗有諷諫之名,加以年豐歲熟,人民樂業,都說鬼神享福所致,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這些祝史之職,雖不算做尊顯,倒恰常常得與君王親近,甚是榮寵。王孫圉見他也覺謙退幾分,況且理繁御劇,王孫圉自揣也覺才調不及當時國中。有謠為證:

  左史倚相,福口時降。磬香意在鬼神先,規諷直居廷臣上。

  王孫圉每每將此二人躊躕忖度,或時自覺遜讓他一番,或時思想步武他一番,或時偏要高出他一番,故此談論之間,只把他二人做個話柄,就是那個執政大臣,倒也不掛在他口角上。這是:

  高談肆志非無禮,傲骨從來不讓人。

  原來這些諸侯通好,全靠著聘問一節,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小聘大夫往,大聘卿往。那時楚國正當小聘之期,昭公聚集眾臣,差撥出使官員,其時眾臣商議道:「別國都不打緊,只有晉國他是第一個大邦,況且又是楚國的對頭,少有差錯,卻被別人取笑。只慮大夫中賢能的少些,觀射父倚相,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算來算去,到是王孫圉好,眾臣一齊舉薦他。昭王允薦,即便吩咐該衙門打點禮儀,並一應費用與圉隨從人役等項,各各齎發前去。那時王孫圉領了這差,也覺歡喜非常,這也是有事為榮的意思。詩曰:

  誰言下位錄微長,聊寄蜉蝣楚楚腸。今日飛騰應借翼,口含天憲往他方。

  回至家中與父母妻子說了,大家都一齊歡喜。當下就整備酒席,闔家團坐。一邊有許多料理家事的說話,一邊有許多路上保重的說話,果然人逢知己,酒落歡腸,王孫圉竟吃得酩酊大醉。丫鬟們一徑扶到牀上睡了,直到四鼓方才醒覺,把日間事情備細想了一回,把已後著數備細算了一回。那些一天歡喜都不知拋到那裡去了,心上反自有些懊悶。你說王孫圉為何到懊悶起來?他自想在楚國裡,平日不知誇了多少口,輕薄了多少人,自負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差到晉國去,只怕三晉這樣大去處,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傑,倘若禮文節目上被他捉了破綻,豈不可羞可恥?就是沒有失誤,也不能出言驚人,威威蕤蕤。這樣回來,難免旁人背地談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不覺直到天明。只見家人們整備肴饌的,打點行李的,紛紛都起來了。那王孫圉是自己有正經事的,那裡睡得牢,起身吩咐家裡一番。只見管門的進來稟道:「陪老爺到晉國去的眾官在前廳候見!有來聘問的故事,大夫做了正賓,還有上士、下士、中士陪去,喚做上介、中介、下介,這些來候見的正是為介的了。」王孫圉回復道:「此時事忙,少刻驛中相見便了。」門上人領命,就去復了他們。王孫圉吃了茶飯,別了父母妻子。出門來,竟去辭了昭王,領了禮儀,一直到城外館驛中,會了一班同行的官員,點了長隨的人役,上馬去了。詩云:

  無限心中事,匆匆未及言。馬嘶芳草地,人在夢魂天。

  仙客羊車引,使星鳥道懸。丈夫並無淚,不灑別離間。

  一路前來,免不得曉行夜宿,露處風餐。幸喜得同伴人多,不苦寂寞,及至觸起心事來,不覺沉吟半晌。你看路途中風景,果然可圖可畫。但見:

  紅塵亙道,白霧橫天依棲。古驛壁上,無非風雨之痕。奔走長途,騎昔竟如漬汗之店。兵卒呵隨,偏把辛勤控訴。官廚供給,徒將口口遷延。日暮犬聲,驚客至晨光,雞唱攪人眠。

  不止一日,早已到了晉國都城。郡城中人物繁華,氣象豐豫,比著外方氣象,又自不同。後人有古風一首單道晉邦之盛:

  河朔稱豪富,繇來天下傳。士民多輻輳,濟濟盡英賢。

  辨說能驚世,奔騰若湧泉。五陵裘馬子,游俠宛如仙。

  舉袂成雲矣,揮戈可代煙。綺羅間錦繡,金玉滿市廛。

  積粟多紅朽,盈箱半是錢。兵戈盡鋒銳,卒馬喜披堅。

  臣宰勤於職,君王獨泰然。當今誰似此,天下莫強焉。

  後人又有七言絕句一首,單表晉國累朝霸業,相繼不絕。詩曰:

  文公城濮雅登壇,景定襄靈世踞盤。不似齊桓與秦楚,身終霸業遂消殘。

  卻說晉國員役,接王孫圉到了公館,當晚歇息。次日五更時分,王孫圉和眾介們一齊起身,大家斟酌了一番儀文節目,隨即行動,來到晉朝。少不得晉主自行客主之禮,王孫圉自行君臣之禮,這是有個一定的。舊規不必說得,果然大邦氣象,昌明偉麗,比別國不同。但是,從中未免有幾處僭擬天子的所在,這個便是他們的失禮了。只因楚國也有常去做僭擬的事,所以,王孫圉見慣了倒也不覺晉的不是。當下聘見禮畢,依然辭別出朝。過了數日,晉主覲行燕饗之禮,那時掌國的上卿便是趙簡子。他原是趙宣子趙衰之後,累世俱為正卿,就是人人稱說的趙孟之家了。他做人是極肯招賢納士的。所以,當日孔子曾要西見趙簡子。他聞得遽伯玉為政,就不肯起兵伐衛,這都是他的好處。只因世襲爵貴,又有賢名,未免凡事都率意些。他既做了晉國上卿,正不知見過了多多少少人物,就是這饗禮,正該是他料理的,他也只算做等閒之事。你說那饗禮排列得如何?但見:

  水陸並陳,珍奇齊列。肴胾羹湯,無非是牛羊鹿豕。醢漿加豆,半用著薑蒜蔥茄。行獻酬介擯洗觴,告三餐主賓下嚥。全仗周官三尺禮,好逼人間萬種邪。

  那時,晉定公端冕居上,趙簡子鳴玉以相,其餘還有許多趨蹌奔走的官員自不必說。不移時,只見王孫圉逶逶迤迤和著眾介們一齊俱到,但聞得鬧哄哄一場,無非是些謙讓拜揖的套子。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王孫圉坐了客位,趙簡子在主位上陪了,其餘介擯們依次而坐。那時,趙簡子見王孫圉是個下大夫,那裡肯用著心去對付他。那王孫圉又想著趙簡子是個正卿,若能捉個空隙,折服他倒了倒是個絕妙的關節。見趙簡子侈然自得,絕無躊躕顧慮之意,王孫圉偏自觳觳觫觫,暗作提防。起初,先說通和好,致慇懃的話,後來又說些國家的事體。兩個漸漸說得入港了,那趙簡子便把尋常這些遊戲肚腸,趁口問他一句道:「楚之白珩猶在乎?其為寶也幾何矣?」只見王孫圉便蹙著眉頭細細算計道:我如今楚國裡還有許多寶貝,把來說與他聽,唬他一唬,也算得一節誇大的局面。又算計道:難道他偌大一個晉國偏沒有幾件寶貝的?他或者把這句話挑動我也不可知,我萬一說得不多幾件好東西,他或數出許多來,這便是打著他的拳窠了,倒不如另說一種番鑲說話,把這些寶物都說得一些也沒用處,他又不曾打點這家說話,答應不來,豈不掃興?這也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意思。算計已定,便就昂然對著簡子道:「若說白珩,未嘗為寶也。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善於辭命,使四方諸侯無敢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善於祝史,使上下鬼神無有怨痛於楚國。這便是楚國之寶了。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焉?嘩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這一席話把趙簡子說得垂頭喪氣,默默無言。那王孫圉就覺得翩翩得意,竟不是起初那一種觳觫的光景了,舉止行動也自添了無數光彩。雖則是違心之言,他也只圖個一時快意,其餘都不管了。那趙簡子明明曉得玉也是該貴的,心中甚是不服,為因沒有一篇說話可以勝得他,所以只得鬱鬱而散。不過數日,王孫圉辭了晉君回楚覆命。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勞的光景,同寮親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父母妻子自有一番敘別的光景。這也不必細講。從此之後,那一個不說王孫圉善於辭令?所以,昭王也就重用他了。後來聖門都把這句惟善以為寶的說話,將來做個證據,可見玉是斷不該寶的。有詩為證:

  三湘荊楚信多才,晉國公卿何太保。言內輸贏今已定,欲求反爾再生來。

  數十年後,生出一個卞和,住在荊山之下。自從生他出來又沒甚麼傳授,他偏生會相玉石的好歹。一日,望見荊山頂上發出異彩來,他急忙走去看時卻正是一塊美玉,尚然孕於石中,他就取將回來。想道:這般美玉也不是尋常人家用的,況且當今國王甚是好收寶物,拿去獻與他定有重賞。那時楚國正是厲王在位,卞和竟將此玉去獻與厲王。呈使玉工相之。工人道:「此乃石也。」厲王大怒,把卞和刖了左足。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賞賜,豈知倒受了一場痛苦。不過數年,又是武王立了。卞和又捧玉去獻,玉工相之,又道是石。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再過數年,是文王立了,卞和抱璧而泣。王使玉工破之,果是至寶。故此人都稱為和氏璧,後來做了傳國璽,便是萬世的至寶了。這且不必多講。此玉在楚不多時,又歸於趙。那趙正是趙簡子的子孫。因韓魏趙分了晉國,故此他也是一國之君了。那時秦國最強,欺心來要這璧,曾許把十五城與他兑換,趙也只是不肯。後來商量已定,遣文臣藺相如為使,持璧到秦,與他交割那一十五城。那秦國其實是騙趙的。藺相如預先使舍人懷璧歸趙,自家單身在秦,不怕秦不送他回去。及至那秦國起兵伐趙,要奪這璧,趙又有武將廉頗殺得秦兵大敗而去。秦國也只得無可奈何。趙國全虧著這廉藺兩個人。後來趙王去封禪西嶽,那西嶽神降言曰:「汝祖簡子有功社稷,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願。上天憐其勤勞,故降此和璧與汝子孫世守。此璧繇楚入趙,況又美勝白珩,這便是報簡子的勛勞了。那卞和就是王孫圉的後身,因他作此誇詐之言,故兩次刖足,所以治其誑語之罪。藺相如就是觀射父的後身,廉頗就是倚相的後身。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靈,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故上天降此二人來輔助汝趙。保守此璧,爾國宜善待之。」趙王封禪已畢,就將這一段始末緣繇刊碑立石於西嶽之上。故此登臨西嶽者都能傳說這段故事。其餘世人多未嘗見云:

  謾將美玉比賢人,上善曾聞舊楚臣。試問禎祥傳國璽,緣何萬祀不生塵。

  總評:周家祭宗廟,必陳宗器。若說玉不必寶,則天球赤刀是何物歟?豈文武周公尚有失歟?王孫此語大宜商量。

  又評:後來卞和廉藺一段,殊不可信。說來又恰恰如是,使人不得不信也。佛家輪迴報之說,豈春秋時先入中國邪!

第二卷     子路問強

  俠烈才稱男子,精奇始號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禮法全然不懂。

  不羨功名熏灼,還須學問消融。有才無學總歸空,反把凶災受用。

  這首《西江月》是單道那好剛使氣的,往往容易受禍。你說世間最可恨的第一是這些柔眉陰險之徒。那一樣心直口快的人,肚腸又乾淨,作事又爽利,為何容易受禍?只因他性忒條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別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裡算計他,故此不能免禍。若是真正豪傑,就受禍他也不懊悔的。況且,那一個不羨慕他?那一個不欽敬他?決不像那起柔媚陰險的人,大則騙些富貴,小則討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罵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間半點虧,自知難免千家唾。

  卻說當初漢高祖駕下一個臣子,姓彭名越,初為梁相,後來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絕世,勇力過人,真個是虎豹處深林,蛟龍居巨澤,人人畏服,個個膽寒。所以,他歸楚則楚王,歸漢則漢帝。那漢高祖全仗著彭越與韓信、英布這三個人的力方才滅得西楚霸王。論功行賞,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說他是個有功的人,為何倒疑忌他起來?高祖想著他們奪得項王的天下,也奪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這幾個人。那彭越自恃著有恩德於漢帝,漢是決不負我的,倒沒一些算前算後之意。不料漢家先把韓信殺了,次後就輪著彭越,不由分說竟自將來醢了。那彭越這一股怨憤之氣如何肯散?肢體皮肉雖然斲做肉醬,卻一塊塊飛動起來,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漢人見了都慌得不耐煩,連忙把這肉醬傾於江中,只見那些肉醬都紛紛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傳都把江口小蟹喚做彭越。有詩為證:

  英名蓋世莫能儔,卻笑英豪惹禍尤。空將肢體供刀劊,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說一個身雖被醢,卻不曾變作小蟹的。話說春秋時魯國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稟性堅剛,賦性粗鄙;一心裡專好著勇武拳力,渾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氣;語言有信,作事不苟。他家中是個村居,離城百餘里,祖遺數棣破屋,更兼幾畝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鄉農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習不得農務,身子空閒了,又思想與親戚朋友常常往來,才好消磨日子。只為家事又不豐饒,不好說要移到城裡居住,恐怕移進城去並無倚靠,何以為生?那子路體著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賃一所空房,擇一個日子,把傢伙什物都搬了,來請父母二人進城居住,自己仍舊在郭外耕種,以為養親之計。隔不得三日五日進來,定省一番,移柴運米,那一件不是子路親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裡城外的人,那一個不稱贊子路,道他負米於百里之外。那子路雖然是個有力的人,也難道再沒有疲乏的時節,怎當他一片真心實意,所以一些也不覺得勞苦。你說他負米時怎生光景?但見:

  迢迢曠野,冉冉長途。度阡陌轉旋順,意渾忘肩背之艱,過村落來往如飛。不覺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費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誠實,遂哄然名重一鄉了。總是當先日的士人君子,就在畎畝之中身體力行的,不似後世這班尋章摘句之儒,略識幾個字,便就裒巾闊帶,終日搖搖擺擺,遊蕩過了日子,把田園世產都拋荒了。假如子路這樣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個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這樣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難道世上還有高過我的?只我耳朵內常常聞得魯國有一大儒,號為仲尼。他設教於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與他比一比手段。過了數日,只見子路冠雄雞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將長劍一把係於腰間,將去往見仲尼,乃先向父母處稟知。那父母見子路這等一個妝束倒吃了一驚,乃迎而問之,道汝今日為何盛服而來?子路道:「由聞魯國仲尼當今之大儒也,由欲與之比德度力,決一勝負,非盛服不足以壯吾之威。」父母也免不得吩咐他幾句小心謹慎的說話。那子路昂昂之氣那裡背住,別過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養成鱗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驚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與弟子講學,子路忽然至前,歷階而升卻也並不行禮,惟拔劍而舞。那些弟子見子路舞劍,正不知甚麼事故,大家一徑散了。舞罷,子路乃問道:「古之君子,固以劍自衛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頗有仕道之器,他的好處固在這些氣質上,那不好處也在這些氣質上,止可通折,不可順導。若收服得他,實乃吾黨之干城也。復對著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則以忠化之,遇暴逆則以仁固之,亦何所待於劍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顏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諫汝者?吾實為汝危之。大凡世間人,惟是這起剛直的人傲氣固多,服善亦快。」子路聽了孔子這些說話,頓覺心地明白。連自己也覺得這些一往之氣未免太過些,就在孔子面前毀冠裂佩,從新另去換了儒服,拜為弟子。正是:

  名言撥轉迷途早,覺路先登快著鞭。

  子路自從孔子之教,一心向學,精進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學問工夫。內以陶養德性,免不得外邊還要習那禮樂射御書鼓這六藝,子路那一件不去講求?那一件不去服習?一日閒暇無事,就去把那六藝的事理論一番。其時恰好有瑟一面置於幾上,子路就將來鼓了一回。你說瑟聲果是如何?但見:

  操弦動響,倚柱流音,淅淅歷歷,中多憤競之情。掙掙縱縱,無非金鐵之韻。爐煙時裊而自住,行雲既去而復回。高鳴快意座中人,側聽驚心牆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內,忽然聞得一派瑟聲悠揚而至。孔子仔細聽了一回,不覺失驚道:「此瑟是誰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見子路在那裡操縵。他見夫子到來,即忙把瑟放在一邊,上前見禮。禮畢,孔子遂開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聲為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今繇也。不入於中和生育之道,而好為北鄙殺伐之韻,豈能保七尺之體哉?」子路一聞此言,自覺跼蹐不安,煩悶不已,只這一張臉上就像有幾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紅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肯冷。從此之後懊恨無地,悔過自新,夜不思眠,晝不思食,把一個金剛般肥大的漢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樣了。孔子也歡喜知過而能改,這便是長進的了。正是:

  狐疑難入學人傷,英俠從來情性香。受得幾番嗔共喜,返心自識有良方。

  子路學業既成,免不得也要為貧而仕。他正要借這俸祿之資,供養二親的甘旨。那時魯國中惟有三家最為強橫,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橫者。那季氏偏要附這收羅賢士的虛名,一日遣使將厚禮來到孔門求他兩個弟子為家臣。孔子細想道:季氏本不該事他的,只是將計就計,這也不可預料,況弟子中多要為貧而仕的,我如今擇兩個極有才能的去,想來斷不誤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兩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權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時要譏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則為貧而仕,是論不得人的;一則從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雖仕於季氏,他卻不肯依附順從的,後來竟把季氏的費邑都墮了。你說那費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墮了他的,難道肯幫他做甚歹事無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墮費邑之後,又去墮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這是後話且不必細講了。那時,小邾大夫名射者,據在句繹地方。他叛了小邾,要來奔魯季氏,請與之盟。小邾射道:「吾但願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連忙差人來請子路商議,子路堅辭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來勸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國,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謂重矣,何以辭為?」子路道:「魯若欲征伐小邾繇,雖死於小邾城下,亦無所怨。今彼叛君而來,不臣之徒繇義不與之言也。」季氏終不敢強子路,而寢其盟。後人看到此處,有詩一首,單道子路的好處。詩曰:

  名聞鄰國千鈞重,身鎮本邦百鍊堅。義士一言重九鼎,其如義士不輕言。

  那子路聞得蒲邑中甚多壯士,常自想道:「吾輩生於天地間,若不能服盡世間的壯士,也算不得一個豪傑。今聞蒲邑多士,安得一日為宰於蒲,得與那些壯士往來一番,他若服我,便見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見我的不濟處。再加些學問,自己勉勵才好。畢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願,天必從之。不知怎麼樣,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職也覺滿懷歡喜,歸家去別了二親。那父母見他做了大夫,自不覺有許多快活的言語,更不覺有許多叮嚀囑付的言語。子路領了親命,又來辭別孔子。孔子自聞得子路為蒲大夫,便甚憂這蒲邑難治,及見子路來別,便對他說些恭敬寬正的道理。子路聽了孔子的話,如獲珍寶一般,牢牢記在心裡。若是後世那些做官做吏的聽了這樣說話,畢竟笑他迂腐,怪他執板,那裡肯放在心上。可見聖賢們作事真真在道理必體認,不是胡行亂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從那裡經過,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憂其難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聞得人言傳他頗能理事,想來耳聞不如目擊,我今日正在這裡經過,何不親自觀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細細觀其人民政事,再三歎賞。子路聞知連忙出來迎接,與孔子見了師弟之禮。那時御車的就是子貢,子路又與子貢見了朋友之禮。大家都敘了些寒溫的話,後來又說些道義的話。住了數日,孔子與子貢又要起身,往別處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應知到處有風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樂業,就是平日所稱的那些壯士,那一個不斂容伏首?況且子路又極肯鼓舞作興他們。所以,一發彼此相得。不料禍從天降,福過災生。子路的父母雙雙得病,遂至危篤。他原是至孝的人,聞知父母有病臨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湯藥之費不必講的,兼以親身伏侍調理,可謂至矣,盡矣。只因犯了篤症,雖盧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後,嗚呼哀哉,一死不能復生。子路居喪,哀毀骨立,真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矣。正是:

  欲極終天恨,滔滔未有涯。淚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賒。

  有血偏如鳥,無雲可望家。支牀惟藉骨,腸斷素輀車。

  子路居喪三年,兀自餘哀未忘。一日來見孔子,孔子勸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為二親,非自為也。今親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輩生於天地間,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廣我的孝思處,豈可把這孝道忒看得窄狹了?」子路道:「夫子訓誨,繇豈不知,只是這魯國裡想是不能用我們的了。每見夫子歷聘列國,繇以二親在堂,不能隨行。今二親已沒,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願不辭勞苦,與夫子共圖進取。一則濟世安民原是我輩的本念;二則各處的高人賢士也須與他識認一番。不識夫子以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復得子為伴,可無慮矣。」遂擇日起行,一師一弟遠遠望前途而去。但見:

  行遍青山綠野,游窮錦界花城。諸侯們、公卿們、大夫們,倒履以迎,掃席以待,愛聽他口內經綸。樵山者、漁水者、耕野者,側目而笑,橫口而譏。妒殺也塵中車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圖上單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難師難弟。

  子路跟了孔子週遊列國,不知經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見了多少君卿大夫,還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隱士。當日困於陳蔡,子路未免有些慍見起來,及至孔子去見南子,他就公然不悅。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氣,自不必說了。途中每每遇著隱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隱姓的,那一個不與子路接談,也都道子路是個當今世上的人物,那一個不與他議論個高低。他們既不肯把名姓說出來,但看他隱於下吏的,便喚他做晨門,喚他做封人;若是隱於耕稼的,便喚他做長沮,喚他做桀溺;幼的便喚他做童子;老的便喚他做丈人。一任他笑著棲棲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說那隱遁的好處。子路只是堅心隨著孔子,東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聽天繇命,絕無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結當年臭似蘭。

  孔子既已倦游歸魯,卻好楚王聞得子路之賢,遣人將幣帛禮物來聘子路。子路遂別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國原敬子路是孔門高弟,及見了他,果是舉動高潔,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車百乘,積粟萬鍾,好不富貴,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沒有甚麼真心要用的。你說這些聖賢們,他真心要行道的,豈宜苟圖富貴?子路見楚王不足與有為的,竟自掛冠而去。

  慕義空成圖上餅,蕭然歸去一身輕。

  子路自棄楚大夫之職,依舊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曉行暮宿,渴飲飢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著孔子,退老於洙泗之上。那歸魯的路,正好打從衛邦經過。那衛大夫孔悝,外貌極像一個剛直的,中心實是奸險。子路一見了他,竟道他是個好人。你說子路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賢納士的名色,又聞子路是魯國賢人,故意裝出光明正大的腔子,況子路又是極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處,片言相合,遂自傾心托膽,與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欽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衛國為臣了。那時,衛君正是出公輒,當初太子蒯聵,得罪於靈公,懼誅出奔,及靈公卒,出公以嫡孫當立為君,其父蒯聵居外不得入。晉趙鞅納蒯聵於戚,蒯聵居戚,乃使人暗與孔悝通謀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為君,如能協力同謀,則富貴當與子共之。」孔悝自恃才高,每恨出公不肯重用,聽得這說,要逐出公,另換國君。極是中他的計謀,況且又說富貴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窩裡好似個蝨子窠一般,東鑽西鑽,實是癢得熬不過了。只是眼前又干礙子路在這裡,他是個剛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義之事,不惟不從,畢竟就要叫喊出來,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場大禍。孔悝因此瞞過了子路,自去與別人商量,先著來人去回復蒯聵道:「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餘外俱是孔悝一力耽當,自然停妥。但事須謹密,少有漏泄,其禍不小,請太子酌量定了,自當使人通知也。」那孔悝自與蒯聵私約之後,驚驚惴惴,惟恐子路知覺,日夜不安,偶爾心生一計,欣然便要行事。這計果是如何?正是:

  憑城狐鼠多奸計,擬困蛟龍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見一人走過來稟道:「孔大夫有要緊事,即刻請去商議。」子路遂乘了車,竟到孔悝宅裡。只見孔悝坐在中堂,見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見畢坐定。孔悝遂開言道:「太子蒯聵挾晉國之勢,欲奪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祿,有事誰敢當先?意欲相煩吾子往拒晉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麼高爵厚祿,替他出力也覺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祿雖有高下,臣子總是一般,食人之食,必當終人之事。若有用著我處,雖死不辭。」孔悝道:「如今尚然不消用兵,晉國現遣一個使臣在城外驛中,先來講禮,然後用兵。吾子若肯去與他辨折一番,說得他理窮心服,則事可大定矣!」子路道:「這卻何難?我當即往見之。」孔悝復叮嚀道:「這是大國使臣,不可輕易。」子路道:「只論理之長短,那論國之大小!」遂欣然命駕而往。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門,一面就差人去請蒯聵,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賞犒酒食,隨即付與兵器一件,聽候指揮。只見蒯聵正在那裡懸望孔悝的消息,聞得孔悝著人來見,即便向前問道:「大夫有何話說?」那人道:「大夫特來請太子。大夫已在家中整練兵卒,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殺入宮中,則大事可頃刻而定也。」蒯聵大喜,即脫下平日所穿冠服,換了民間服色,打扮起來像個百姓一般。隨又喚兩個心腹的過來。這兩個心腹是誰?一個叫做石乞,一個叫做狐黶。二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能開硬弓,善使鐵戟。蒯聵一向有心要圖大事,故養此二人在身邊。正所謂養軍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換衣裝,密藏利器,緊緊跟著,以為護身之計。其餘還有許多兵卒,都教他改換衣服,雜在百姓中間,混入城去,各人與他一個暗號,在孔大夫門首聚會。蒯聵自己同了來人,帶了石狐二人徑奔孔悝家裡。只因改換衣裝,卻是百姓,沒人提防。所以,他們一徑進城,又一徑去到孔悝家裡,並無知覺。蒯聵一進門來,果見他家中個個持刀執劍,人人擦掌磨拳,準備廝殺。蒯聵先自作謝孔悝,隨即著人出去知會那些兵卒,問了暗號,然後放他進門。不一時,兵卒俱已到了,兩下合兵一處,傳下號令,就使石乞狐黶二人當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聵兵卒居中接應,蒯聵和孔悝壓後催督,人皆銜枚,馬盡勒口,一齊殺奔宮中。但見:

  雲霧飛騰,煙塵歷亂。金鼓悄然,惟見劍光隱隱。旌旗掩卷,但看槍影搖搖。渾如地煞逞威風,宛似天罡施殺氣。

  那日,出公正在宮中與宮娥們飲酒戲耍,只見許多兵馬一齊擁殺前來。待進了宮門,方才號炮齊響,金鼓喧天。你說那宮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來抵敵?無過是哀求饒命,怎奈那班起傷的人,斷斷要斲幾個人頭,搠壞幾個手足,才顯得他們兇險。大家熱鬧一場,那時出公已自料得蒯聵事發,竟自逃走出宮門,投奔別國去了。那些眾兵們也有搶劫財寶的,也有調戲宮女的。蒯聵連忙傳令:不許私取財物,不許親近宮女,如違即以軍法從事。那些人亂紛紛的時節,禁得那一個住?真個是天翻地覆,鬼哭神號,好生殺得慘淒。直教:

  妃子亂跑墮翠髻,宮娥急走褪紅鞋。

  話分兩頭。卻說子路別了孔悝,出得城門,一徑往驛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晉使的話,又想了好些問難晉使的話。及到驛中,靜悄悄地並無一人。子路便叫驛夫來問,回覆道:「近日並不曾有甚麼晉國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門時,見那孔悝故意大驚小怪,智我出來,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與我極其相好,難道謊我不成?或者還在別處公館裡。又思量道:總是這班沒膽量的人,聽見些甚麼影響,便自慌了手腳,因此胡傳亂傳,不曾打聽得實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時,只見半途中都哄哄然亂傳道:太子已領兵殺入宮中,奪了君位。有的說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說出公還躲在宮裡;有的又說出公也領了兵,與太子兩下廝殺;還有的說孔悝做腳,同謀奪位的;還有的說孔悝是護著出公率兵去救駕的。紛紛說話不一,子路也沒主意處,總是見得孔悝誘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門邊,果見城門緊閉,城上人說道:「新君莊公初立,不許輕放一人出入。」子路聽見此話,即便焦躁起來,施展神威,大吼一聲,把從人手裡的刀奪將過來,竟要劈門而入,那些管門人唬得一個個面面相覷,誰敢攔擋,只得開門放他進去。子路進了城門,穿過前街後巷,一直來到宮門首。只見那門首又有數十個家兵在那裡迎接子路。你說這樣時節,為何還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懼怕子路,莊公奪得君位時,孔悝就在宮中與莊公商議道:「餘人都不打緊,只有子路是個英雄漢子,怎生收羅得他才好?他若變轉臉來要長要短,實是再沒他的對手。」莊公道:「但憑大夫處分。」孔悝道:「此人性氣不好,語言一時難入。或者虛加恭敬,還可騙他轉頭。」門首迎接這些人,正是孔悝用計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裡還管甚麼迎接不迎接。乘機問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與主君在宮中商議國家大事。」子路喝退眾兵,手捻鐵槍,竟自殺入宮中去了。那些宮門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斃的了,又見子路恁般英勇,那一個還敢來抗拒他?一任他橫行直衝,如入無人之境。那莊公與孔悝正有許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聞得子路殺來,看看勢頭不好,止帶得兩三個跟隨人役,抱頭鼠竄,正不知躲在那裡去好。剛走到一座高台邊,莊公與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隨命石乞狐黶率了這幾個跟隨的人,把階級弄斷了,免得子路思想上來。你說這石狐二人,都是自稱勇士的,為何也是這般躲避?一則看見子路雄偉,料來敵他不過;一則見莊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圖些富貴,故不敢出尖。不一時,子路也追到台邊了。子路正對著莊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孔悝以臣逐君,實大不義,請君下孔悝而殺之,我自釋兵而去矣。」莊公也曉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殺了他也罷。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為內應,若除了此人,別無倚仗,一時舍割不下。子路見莊公沉吟不應,決是不肯殺孔悝了,遂欲舉火焚台。那時莊公無計可施,只得束手待斃。孔悝從旁提醒莊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決一死戰?」莊公點頭道:「正是」忙遣二人下台。二人那裡肯下去,只是推托階級已無,下去不得。孔悝只管在旁邊催促,莊公乃命從人用繩索弔二人下台。那二人見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動也不敢動。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槍,狐黶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著。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斷了冠纓。子路遂大笑道:「斷纓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賊臣又不得誅,冠纓無故而斷,是天命我以死也。」又道:「君子雖死必正其冠。」遂結了纓,乃拔劍自刎。那石乞被槍刺了不敢上前,狐黶假裝大膽,正待去殺子路,只見子路復揚而呼道:「賊子不得無禮。」狐黶望見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奪日,正拜於地道:「吾其畏子之目,願少閉之。」子路自以衣袂覆目,狐黶才敢向前,將子路砍了一刀,還怕子路又活起來,遂加上幾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時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氣,又去砍了幾刀。狐黶自想:素稱勇士,今日見子路不知怎麼怕懼得緊,實可慚愧。只為這一點慚愧的念頭沒安身處,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橫砍豎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數,將一個屍首,砍做肉醬一般。衛人都說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詩一首,單表子路的好處:

  狂徒妄筮技局長,仗劍勤王反受殃。一片義聲天地動,三分俠氣姓名香。

  後賢亦有詩一首,弔子路道:

  曾將頸血染龍文,誰向荒郊奠酒尊。惟有衛宮雲際月,千年萬載弔忠魂。

  那時,出公恰好奔魯。魯國的人,那一個不說衛國反亂事體?孔子聞知,遂長歎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餽食醢,適然使者自衛來至。孔子問其備細,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從者駕了小車,到子路家中去弔唁。他的妻子乃顏氏,顏仇繇之妹也。當日顏仇繇有二妹,一個剛明貞靜,一個柔媚陰險。那顏仇繇與孔子相好,聞得孔子常贊美子路,就把剛明這一個嫁與子路,把柔媚這一個嫁與彌子。這也是顏仇繇各相其德性隨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歲。那一日,他的妻子聞得孔子來弔,都率拜於庭,以謝孔子。拜畢,子崔對著孔子說道:「吾欲報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長。」顏氏亦訓子崔道:「報仇非易事也,智勇不備,技藝不精,未可以輕言報仇也。」孔子曰:「汝宜善聽母教,則報仇有日矣。」遂駕車而去。正是:

  母儀兼習袁公術,自識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顏氏無一日不訓練子崔槍劍弓矢,並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壯,可以習武。閒暇之時,顏氏又督率子崔去講求韜鈐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備了。如今年已一十六歲,母子二人商量報仇的事。顏氏道:「你先去見了孔子,問他行止之事,然後竟投舅舅顏仇繇家安歇,凡事與他商議,想來斷不誤事。」子崔領了母命,來見孔子。孔子見他生得一表非凡,宛然與其父無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報仇的事對孔子說,孔子就把幾句話去問他,但見他應答如流,說來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孔子道:「可以行矣。」亦作書一封與顏仇繇,前面敘些闊別之情,後面就說子崔報仇的事。將書交與子崔,子崔竟自飄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報父仇須及早,北堂懸念苦依依。

  不過數日,子崔已到衛國,竟去尋著顏仇繇家。那顏仇繇見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歡喜。子崔先述了母親慈命,次後遂致了孔子書札。顏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間,子崔問顏仇繇道:「近日狐黶和孔悝這兩人的行事何如?」顏仇繇道:「他二人都是當權用事,極貴盛的了。聞得孔悝身患癱疽,遍體潰敗,血肉交流,就如肉醬一般。天下第一個外科名醫是算衛國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貴臣,那雍睢也竭盡心力去醫他,只是百藥罔效。惟有狐黶,他卻平安無事。」子崔聽了此話,便對顏仇繇道:「我正先要尋狐黶。」子崔從此每日佩劍出入。一日於城西地面恰好與狐黶相遇。那狐黶遠遠望見一個漢子,生得儼然與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還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驚得沒做手腳處。只見子崔挺劍搶將入來,狐黶即忙在馬上持一木戟與子崔接戰。一個馬上逞威風,一個步行添壯氣,兩個大戰一場。那狐黶早被子崔一劍砍下馬來,可憐無數英雄一霎時已歸陰府。子崔復將狐黶細細砍碎,也自將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時,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爛盡,忽見子路陰魂立於面前道:「汝這不義之徒,吾已陰誅之矣。」遂大叫一聲而絕。有詩為證:

  陽誅陰殛少完膚,數載深仇始得蘇。悔殺當年為逆黨,催魂自遞斷根符。

  那衛君原曉得子路是個忠臣,只因孔悝狐黶蒙蔽了,不曾旌獎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於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為忠臣義士之勸。所以,子崔殺人,也不捉獲他了。及子崔歸魯事母,人皆知其賢孝,名聞列國,屢來徵聘。子崔以父死於忠,身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園之樂也,終身不仕。後魯國亦旌其母子節孝云:

  天道無親親善人,暫時顛倒豈為真。奸雄得志邀榮貴,明有人誅幽有神。

  總評:子崔陽報,子路陰報,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實道理。真實報復,世人莫作游僧說因果,一例看過。

  又評:以仲尼為之師,以仇繇為之友,既有賢妻,又有肖子,則子路雖死猶不死矣。若無此數人幫襯,卻斷斷乎死不得。

第三卷     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

  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人間榮辱事,不在鳥聲中。

  這四句詩,是宋朝朱文公先生警世的。大凡人間大小事情,都有一個榮辱。盡係自家做人,若一味向正道上做去,便就得榮。總有些懊惱的事體,自反也覺無愧。況且有人也說他做人極正氣的,不是這等樣人,都來替他抱白。若做了沒正經的人,惹出禍來,小則自己含羞忍恥,大則連累父母兄弟。在別人免不得都道蒼蠅不叮沒縫鴨蛋,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自家也說不得一個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哩。如今的人,那裡肯十分在這個道理上體認?做出事來,便埋怨道:「今日聽得老鴉在我頭上叫,就淘了這場惡氣。」若聽得那喜鵲叫,便嘻嘻笑道:「今日有些好意思來了。」豈知做人全不在此,那裡有人倒把鳥雀做憑據的。

  世事休同兒戲看,有災有福有平安。紛紛頭上鴉和鵲,惹得旁人作話談。

  如今正說一段把鳥雀做憑據,中間還有一場大榮辱,最希奇的事。只為他做人極其真誠,故此這些外來的事都好聽天繇命了,不似那世上的人專專靠著鳥雀。你說那人是誰?就是春秋時魯國裡雙姓公冶名長,字子長,孔子的弟子。極能忍恥,隨你什麼人當面搶白他一場。若是自家的理短,他便反躬自責。就是自家理長的,也還嘻然笑謝,退讓三分。只是安分守己,把夫子講說的道理日夜潛心探討,並不尋染外務。正是:

  不敢妄為邪僻事,只因曾讀聖賢書。

  更有一樁奇處,他天性中帶得一種異樣的聰明來,善能解那百鳥的說話。你道那百鳥有什麼說話?聽來無過是些啾啾唧唧之聲。若還遇了會解的人,卻是言言句句,與世人的說話一般無二。只因今人不曾生得這段聰明,故此不能解得。反說道鳥獸豈能言語?這也算做強辯了。那公冶長既生了這種聰明,凡遇讀書之暇,或有鳥雀鳴呼,他便占解出來無有不驗,因此習以為常。一日正在家中看書,吩咐童子焚香煮茗。忽然飛一群雀兒來,在窗前亂竄而鳴,他卻聆音發理,仔細的聽了一回。這群雀見他也甚是作怪。他說道:

  口口嘖嘖,白蓮水邊,有車覆粟,車腳淪泥,犢牛折角,收之不盡,相呼其啄。

  公冶長便喚童子吩咐道:「你去百步之外白蓮花池邊,有人推一乘車子載著粟米經過,車腳陷在污泥裡,拖車的一個小牛盡力拖拽不動,奔去折了一隻角兒,把車上的粟米都傾翻在地上。那人還在那裡收拾,收拾不盡的,這些雀兒成群相呼要去啄食。看了就來回話。」童子道:「官人今日從不曾出門,那裡知道這些事體?」公冶長道:「方才這一群雀兒在我窗前說的。」童子道:「那裡有鳥雀兒會得說話,官人又聽得出,我卻不信。」公冶長道:「快去看來,不要在此胡講。」那童子便丟了事務,連忙跑到白荷花池邊一看,果然一句不差。那粟米收拾得完,有一群雀兒集在樹上,專等那人推了車子去。他也半信不信的回去,對主人說道:「官人,你敢是有什麼未卜先知的法兒,或是太極數,或是梅花數,因此曉得,故意將雀兒哄我。」公冶長只自肚裡明白,點頭不言。又一日,那同學的朋友陳亢來訪。兩個在書房中坐了一會,公冶長便開言道:「長兄枉顧,有甚見教?」陳亢答道:「特來邀兄同游舞雩。」你說那陳亢要游舞雩做什麼?聖門弟子獨有他專好打聽別人的閒事。他見曾點說了風乎舞雩,夫子便稱贊他起來,樊達從游舞雩,夫子也稱贊他的,故此也要去游一遊,正是要學樣的意思。獨自一個去沒有意興,同輩中只有公冶長與他說得投些,所以特來邀他。公冶長欣然應允道:「甚好!甚好!」即時吩咐童子看守家中。兩人攜手同行,不多一會來到舞雩之下。只見:

  灣灣流水,曲曲深村,參天古樹,枝頭上暮雨朝雲。匝地平蕪,草根邊秋蛩春蚓。正是無數,輕風吹短袖,一番清影拂塵襟。

  兩人在那舞雩之下,遣興陶情,遊玩了一番。只見幾隻喜鵲兒在頭上飛來飛去,不住口鵲鵲鵲的叫。陳亢曉得公冶長能辨鳥語,便問道:「那鵲兒只管飛翔不止,你可曉得他說些甚麼呢?」公冶長便站立住了,聽了一回,沉吟詳辨道:這是齊國差一使臣,因一件異物今日來問夫子出產,要夫子回答他的。那喜鵲兒說道是:鵲鵲齊國獲一異物,廷臣緘口,來問聖哲,大哉杏壇仔細回答。

  陳亢笑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和你同到杏壇一看便明白了。」公冶長道:「正是。」兩人一同回到杏壇,果然有一個齊國使臣在那裡。陳亢大駭道:「這也奇怪!」便又笑嘻嘻對著公冶長道:「看他說些什麼,若說差了也不算你的靈驗。」公冶長點頭應道:「且看。」兩人潛身挨在側邊,只見夫子正和那齊國使臣施禮。禮畢坐定,夫子開言問道:「齊王有何事故,敢勞大夫遠來見訊老夫?」那使臣道:「吾主一日坐在公庭,見一獨足之鳥飛來庭中,展開雙翅,只是跳舞,並不出聲。吾主遍問群臣,並無一人是博物的。道夫子是個大聖,特差下官遠來請問主何吉凶,望夫子不吝指教。」夫子道:「吾昔日出遊,見一群小兒皆屈口口口,竦起兩肩,在那裡跳舞,口中叫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然則此鳥名為商羊,主見水災。今齊有之,其應至矣。大夫去覆齊主,可教百姓修築防堤,通濬溝渠,大水來時,庶不為害。」那使臣別了夫子,竟回本國去了。後來果然連綿霖雨,洪水泛濫各國,傷害人民,惟齊國崇信孔子,預為防備,所以無患。這是後話,不須細講。陳亢和公冶長待使臣去了,便過來參見夫子。見畢,陳亢就將前項事一一的對夫子說,我們怎麼去游舞雩,怎麼聽見鳥雀叫,公冶長怎麼解說,都備述了一遍。那夫子原曉得公冶長有這段聰明,又被陳亢這一席話說得活現,難道不信?只是他師弟們見面,未免又要講究些學問,因此把這事含糊過了。那公冶長只是安貧樂道,不敢妄作妄為。也是他合當有事,這一日閒坐在家,只見一隻雀兒飛到屋簷上叫,公冶長仔細一聽,那雀兒道: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個虎駝羊。你吃肉,我吃腸,當亟取之勿徬徨。

  公冶長聽得心下轉道:我從來橫草不踏,豎草不移,再不取苟且之物。但是,老虎駝來的羊,拋在山上,況是無人看守的,不屬苟且,或者這雀兒飢了,要這羊腸吃,故來報我,這也是利物工夫。當下便叫童子,你可隨我到南山邊去看一看來。不多時就到了南山。但見:

  山峰陡峻,樹木陰森。腥風已過,深深狐兔無蹤。倀鬼前行,陣陣烏鳶叫喚。正是山君能作暴,野獸盡潛藏。

  轉過山邊,有一塊平陽曠地,見個死羊,頭有血跡掉在那裡,吩咐童子拿了回去。原來,那沒羊的是個獵戶人家,曉得被虎駝了羊去,便就喚集眾人各執槍叉弓弩,去趕老虎。那虎見人眾了,慌忙拋下這羊,跳過山頭。眾人說羊在這裡不打緊,我們趕過山去拿了大蟲,轉來取羊,有何不美?發一聲喊,都趕過山頭去了。四下尋了半日,並不見老虎的蹤跡,只得復身轉過山來。虎倒不曾打得,卻不見了死羊,都道異事:這個所在,那個把羊拿去?看地面血跡尚鮮,去也不久,我們隨著血跡尋去,還尋得見哩。一齊尋到公冶長門首,見有羊毛羊角拋在地上,都說道在這家屋裡,一擁而入,齊向公冶長討羊。公冶長拿回家時,已教僮僕整治,把羊腸與了雀兒,羊肉家人分散吃了。便回言道:「列位,羊是有的,卻是一隻雀兒來說老虎拋在那裡,叫我去拿,拿來俱已吃完,教我那裡尋這個羊來還你?況是老虎駝在那邊,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眾人又沒了羊,又因這句言語,便歹了心道:「亂話!分明是偷了我家羊,贓物現在門外,反把言語來唐突我們,卻也遮飾得脫空,那曾見鳥雀兒會得說話?這些油嘴隨著那個也不信,告你到官,問你一個竊盜罪名,卻也情真理當。」因他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那裡有公冶長的分說?眾人拖拖拽拽,把公冶長扯出門來,就況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竟要送官去了。正是:

  渾身有口不能言,遍體排牙說不得。

  公冶長被眾人拖到衙門前,恰好問官未退。那獵戶沒羊的做了原告,眾人都認了里鄰干證一齊扭著公冶長到官稟道:「小的家裡有一隻羊,被這人偷去吃了,已搜獲得毛角在此,贓真犯真,尚然抵賴,只求老爺廉斷。」問官道:「他是什麼人?」眾人道:「他自說是聖門弟子,叫做公冶長。他自恃著聖門護庇,故此大膽做出這樣事來。」問官道:「既是公冶長,那有此事?」公冶長便把始末根緣講述了一遍。那問官雖然平素知道他做人不苟且,說到能解鳥語,心中其實不信。況羊毛羊角現在,公冶長又自道羊是有的,甚是狐疑難決。因是孔子的弟子,不敢輕意用刑定罪,只得奏聞魯哀公。哀公把這表章情節細細看過,看到那鳥會說話的所在也是不信。沉吟了一會道:「到是盜羊事小,只是孔門弟子怎麼生出這種異端來?」即時傳旨,把公冶長係獄,待與孔子說明,然後加罪。問官得旨,即將公冶長收入獄中,眾人著保候審。其時,公冶長的童子也在衙門前探聽,得了這個消息,連忙跑到夫子處,把前後事情細細的告訴了一遍,就回去整治飲食送到獄中。不題。卻說夫子聽得此語,自家想道:「子長這人,極其安分守己。我有一女,恰與他年齒相當,欲要許配為妻,但未啟口。他原曉得鳥語,屢屢可驗,如今坐了誣妄,怎不與他辯白?」次日清晨,換了朝服,去見魯君。魯君忙忙下座迎著道:「仲尼來必有見誨。」夫子把公冶長的事辯白了一番。哀公心下想道:正要問明仲尼,加彼之罪,怎麼仲尼倒來迴護他?總是為師弟之故,可見情面二字,雖聖人不能免也!便支吾答應道:「待寡人吩咐問官再審。」夫子辭了出來,已知哀公辭色之間,尚未釋疑,乃歎曰:「子長此事,隨你甚人都是不信。今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他日自有昭雪處。」隨命童子傳語獄中,教他耐心安命,不須焦慮。公冶長原是個安於義命的人,又得夫子教誨,處之裕如。時常解歎道:「我有這幾時牢獄之災,只索守去。況有罪無罪,在我而已,豈以外至者為恥辱邪!未幾,正在悶坐,忽聽得獄舍屋上有一個雀兒啾啾的叫道:公冶長,公冶長,齊人出師侵我疆。沂水上,嶧山旁,當亟御之勿徬徨。

  公冶長聽得正在沉吟間,那些獄中人初時聞得公冶長能解鳥語,那一個不喧傳這話,巴不得尋一隻鳥兒試他。及到如今,聽得鳥鳴,便大家簇擁攏來對著公冶長道:「你解得這個鳥語麼?」中間也有信的,便心內想道:「等他解明了,當個新聞。」也有不信他的,心內想道:「等他解說不出,待我奚落他一場。」也有半信不信的,心內想道:「這鳥語又沒對問處,任他胡嘲亂嘲,有甚正經?」眾人紛紛的亂嚷起來。只見公冶長不慌不忙對著眾人道:「這個鳥語,內中關係國家大事,且到獄吏廳上來講。」那時眾人一擁都到廳上來了,那獄吏看見眾人一齊擁來,正不知什麼事體,連忙叫道:「你們做什麼?」內中有兩個出頭的,把前項事一一對他說了。那獄吏攢著眉頭道:「多管閒事。」眾人也不繇獄吏做主,都指著公冶長道:「你說!你說!」公冶長只得便對獄吏道:「方才屋上雀兒說齊國發兵,前來侵犯我國疆界,已到沂水之上,嶧山之旁,可奏聞主君,急發兵去禦敵。他欺我國不知,欲來掩襲,我國出其不意,必獲大勝。」獄吏聽了,不覺失笑道:「公有術數,預知此事便可。若說屋上雀兒說的,我也不信。」公冶長道:「我從來並不妄說,況兼事體重大,你與我奏聞主君,自然不誤。」獄吏道:「不要連累我,得通同欺誑之罪。」公冶長再三催促,獄吏也強他不過,半信不信的,只得將此情節奏聞魯君。那些眾人也有的道若果有此事,公冶長倒有好處;也有的道包管你又弄出一天禍來;有的道且不要爭,再等一刻工夫,自有分曉。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卻說魯哀公覽罷奏章,依然不信。只為國家大事,即令哨馬探聽回報。那報馬去不半日,飛馳回報導:「齊國果有三千軍馬,人盡銜枚,馬皆勒口,已到沂水了。」哀公聽見吃了一驚,即令司馬孟之友領兵三千,打從嶧山左側抄出沂水,又命副軍季犁領兵二千迎敵。那齊國之兵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攻其無備,必獲全勝。誰知這裡已有備了,怎當得兩頭夾擊?真個殺得:

  蕭蕭兵馬,棄甲如山。颯颯遊魂,拋戈遍地。韓信囊沙,猶費許多氣力。謝玄卻敵,尚懷一半驚惶。齊人出奇設詐,怎稱得正正之旗?魯國以逸待勞,真個是堂堂之陣。掩耳偷鈴終是拙,運籌決勝果為先。

  那齊人兵將所剩無幾,卻已遠遁。魯兵亦不窮追,所獲輜重器械,不計其數。孟之友奏凱班師,哀公大悅。一面將軍士計功行賞,一面令獄中釋放公冶長,召入內庭,待以優禮,賜以金帛,爵以大夫。公冶長奏謝道:「臣不能守正是不義也,被人誣妄是不見信也,因鳥語面得爵祿是不智也。有此三罪臣決不敢受賞。」哀公再三勉強,公冶長再三推辭。哀公即將所賜金帛差官徑送到公冶長家中,又傳旨把沒羊的問了誣告。公冶長謝恩出朝,又去拜謝夫子。夫子即以女兒許他為妻,擇吉成婚之日,哀公卻將內府奇品禮物前來賀喜。

  那公冶長雖得釋放,初時亦因鳥語獲罪,故此其學,遂廢而不傳。後世盧有介葛盧能辨獸語,視雞翁畜雞至千餘只,皆有名字呼其名,則種別而至,亦可稱能解雞語。至於世俗呼雞為喌,鵝為哬,鴨為咿,豬為囉,貓為彌,羊為理,是亦解禽獸語之一端也。而子長之學,終不傳云。人又訛傳口口口口因飛鳥語得了羊,卻不把羊腸與鳥吃,那鳥後來又報導南山有個虎駝羊,哄他到南山去,只見一個死屍,眾人就把公冶長做一件假人命告到魯君,拘係獄中。這些都是胡謅,不是實事。後人有古風一首,以警世俗云: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道有循環,人情多反覆。

  守己貴繇正,何必較禍福。世事日紛紛,貴耳復賤目。

  不虞譽亦多,求全毀反速。成敗論英雄,英雄抱頭哭。

  魚目混真珠,青蠅玷美玉。庸夫盡錦衣,杰士還膺辱。請看公冶長,身亦係牢獄。

  總評:公冶長只以一片誠心待鳥,連身命都置之度外了,總是聖賢不設機心不打誑語,吾人當自思之。

  又評:春秋時富貴爵祿,盡被一班庸人占去,怎教公冶長免得這番牢獄?安知牢獄非所以榮子長乎?經了幾個不信,無怪乎其學之不傳也。

第四卷     宰予晝寢

  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四句詩是唐人所作流傳到今的。你說這中國內,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怎的說得個別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也說不得個別有天地。這等說來,這四句詩便是誑語了。為何卻又這樣流傳?正不知眼前自有個別有天地處,人自不省得耳。你說那別有天地處,是甚麼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極近極便的去處,卻有三個境界。你說是那三個境界?一個喚做醉鄉,一個喚做夢鄉,一個喚做睡鄉。那醉鄉地面廣闊,貴賤雜處,乜乜斜斜,無非東倒西歪。畢畢慄慄,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與。罵坐無厭者,小人之輩也。不及於亂,其惟大聖乎?沉溺廢事,統稱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渾不辨,只憑雙眼漸迷離。

  那夢鄉一隅僻境,中間頗有徑路可通。鬼窟神區,六時盡多。人民突至,或時把自己去受一番榮辱得失;或時替他人來驗幾件休咎吉凶;或時平平淡淡一片糊塗;或時驚恐異常,終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夢,又來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鄉近於顛狂,夢鄉近於鬼幻,惟有睡鄉是個絕妙的去處。那睡鄉畢竟在何地方?果有甚麼好處?那宋時蘇東坡學士曾有一篇《睡鄉記》,單說那睡鄉的風土來歷。記云:

  睡鄉之境,與齊州接,而齊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死癘;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萬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谷,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遊;冬而絺,夏而纊,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黃帝聞而樂之,閒居齋心,服形三月,蓋至其鄉,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堯舜,猶沿其俗。禹湯股無股,脛無毛,不暇與睡鄉往來。武王、周公伐鼓扣鍾,雞人號於右,則睡鄉之邊檄屢警矣。其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遊焉。騰虛空,乘雲霧,卒莫睹所謂睡鄉也。

  這睡鄉是個總名,睡鄉之中又分為九鄉:一曰黑甜鄉;二曰逆癡鄉;三曰搏碌鄉;四曰浮覺鄉;五曰勞勞鄉;六曰昏湎鄉;七曰伏陷鄉;八曰彈刺鄉;九曰淡莽鄉。只有到得黑甜鄉的才是正果。當初黃帝堯舜到的正是此處,後來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癡鄉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鄉,故此說他卒莫睹所謂睡鄉也。世上一應自稱謹慎中多驚懼的,只好到得搏碌鄉;獨清獨醒的只好到得浮覺鄉;那些疲弊於世故的,他只在勞勞鄉;稟性愚濁的,他只在昏湎鄉;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鄉;凡受魔魘的,他卻在彈刺鄉;那些亂紛紛終日混帳的,這便只在淡莽鄉。那淡莽鄉是與黑甜鄉極遠的去處了,這便叫做睡州九鄉。有詩為證:

  逍遙宛在世中央,畫界分區任酌量。要把心窩為國度,還將眉睫作邊方。

  仔細看來,這醉鄉夢鄉睡鄉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國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從其教的。如劉伶、阮籍這一班人,他便是醉鄉的學者。如莊周這一班人,他便是夢鄉的學者。如宰予,他便是睡鄉的學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後學。

  如今單表一個睡鄉的人物。卻說春秋時,魯國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偉,一表非凡,兼以齒牙伶俐,辯說騰驤,真個是胸藏二酉,口挾長淮。他曾為孔子弟子。那孔門最上的弟子分為四科,子我在言語科中竟算做第一個了。那第二個才數得著子貢。薄海內外,那一處不聞宰予的名,曉得他能言善辯?有詩贊他道:

  妙義中藏原似璞,微言破處倍凝神。慈悲吐卻廣長舌,撩動紛紛聾聵人。

  那子我在孔門中,只他高談闊論,比短較長,並沒一個與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賜字子貢是他敵手。一日私下閒談,彼此問難,互相評駁,漸漸議論鋒生,竟成詬厲。那子貢指著子我道:「誓必殺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爾何躁也,爾我相抗,想爾終不能勝我,徒致兩傷,不如彼此協力同心,交相推許,天下即有巧語雄辭者,斷無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橫行天下,復何難哉?而區區自相攻擊,非正義也」子貢心裡原自服子我的,如今這一段話又說得他動心,遂翻然向著子我道:「吾過矣,吾過矣。子發吾蒙矣。」子我又道:「我二人誓無相負。」子貢道:「甚善。」二人就交拜畢,乃對天設誓道:「終其身,苟相負者,有如此日。」不一時,把一個敵手竟收做幫手了。正是:

  慇懃欲覓知心友,仔細先尋刎頸交。

  卻說孔子見子我談論間,言言中道,語語合經,好生歡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覺吐詞如意,出言有章,又因與子貢相好,彼唱此和,不覺一發多言了。只在言語上做工夫,未免有不當其實的去處。孔子見了這段光景,又不覺慨然歎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這兩句話,後人有詩一首道:

  嘵嘵口舌競英華,寄語英華莫浪誇。認取本來真實地,須將根蒂問君家。

  那孔子便有這句話,又不是當面說的,子我那裡就曉得?門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這句話學與他聽,也算做奚落他一場;又有一等愛惜子我的,也來學與他聽,只當箴規他一番;其餘那些無怨無德的,不過因夫子有了這句話,也自大家傳說一通。自此一傳兩、兩傳三,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賢,那一個不說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聞得這話,猛然吃了一驚,就如那鐵針刺腹、冷水澆背的一般,不覺十分懊悔,置身無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於世間,進修德業,檢束身心,皆用實地功夫,不假虛浮。如今,我的言語既然有些過當處,幸得夫子這樣教誨。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黃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機會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從睡鄉之學罷。」那睡鄉之學,有分晝分夜的節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細微不可殫述。從此之後,子我絕不開言,竟像啞子一般,在聖門中又喚做第一個不會言語的了,終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說宰予晝寢。但見他:

  口口悶悶,單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飛揚心緒。行庭不見聞爾,無人強出頭,披帷斯在鼾然,閉口深藏舌。真個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渾沌仙。

  說那子我從了睡鄉之教,頗覺自有得手處。孔子猶恐他不能直證黑甜鄉,故把朽木糞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喚省一番,於此道愈加精進。有詩為證:

  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夢中。

  那時,齊簡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亂,所怕的是高國、鮑晏。你說高國、鮑晏,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們乃齊國的巨室世卿,一時不易服的。用計請兵,前來伐魯。孔子聞之歎道:「魯乃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說,庶幾可以釋患解紛。」又細細的策論一番:「算來只有宰予可當此任。如今他正學也,伐齊大利也。撫泗上諸侯,誅暴齊,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道:「大夫之策固善,孤常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有報復心,待孤伐越而聽子。」子貢道:「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大王若致齊伐越,則齊已平魯矣。大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乃伐小越而畏強齊,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來朝,伯業成矣。王如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悅,乃使子貢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道:「蠻夷之國,大夫何以嚴然辱臨之?」子貢道:「今者臣說吳王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越王頓首再拜道:「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於會稽,痛入於骨髓。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願也。」遂問子貢,子貢道:「吳王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殆國之治也。今王試發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實以悅其心,卑體以尊其禮,其伐齊必矣。彼戰不勝,王之福也,戰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其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於齊,重車困於晉,而王制其弊,此滅吳必矣。」越王大悅,館之別宮,以上賓之禮事之。大夫范蠡私與子貢道:「蠡籌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虜。今子一言而馳吳淬越,若瞭諸掌。子胡言之辯也!」子貢答道:「賜何敢言天下事,吾黨有宰予氏者,其言隱而有鋒,其詞不驅而疾,其理不繢而華,聞之者附心,辯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賜者竊其緒餘,警言枝論,塞世之口,子尚未見夫宰予氏也。」范蠡辭退,仰天歎道:「身為越策士首,而出謀發慮,硎自他人,智者竊羞之。子貢在,蠡無死所矣。」乃購計然門客,喚索公行刺子貢,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滌吾攘籌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東鄰兮錫吾謀,恣游列邦兮僉從謀。吁嗟下士兮苦無謀,何年噬毒兮遂陰謀。

  明日子貢辭越王,王送黃金百鎰,寶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報吳王道:「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道:『孤不幸抵罪於吳,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後五日,越使大夫文種至吳,見吳王道:「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種,敢修下吏,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先人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遣臣貢上,以賀軍吏。」吳王大悅,乃對子貢道:「越王欲以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道:「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大王但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可也。」吳王許諾,乃謝越王。吳王遂發九郡兵伐齊。子貢辭吳至晉,見晉君道:「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齊與吳將戰,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如勝,必以兵臨晉。」晉君大恐道:「為之奈何?」子貢道:「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子貢去而之魯。吳王與齊戰於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於黃池之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里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於五湖,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嚭。越王沼吳,大賞將吏。范蠡退念道:「吾聞之:『智者不盜功以自文,勇者不飾人以貪利。』今蠡謀越而越敗,卒之弊吳於奔走,而伯越者子貢之說也。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賞,獨不內憤於心乎?越人縱不我責,我亦何顏立於越國乎?子貢掩襲吾功,吾其無忘吾仇也。」去而之齊,變姓名為鴟夷子皮雲。正是:

  隱居東海非逃世,自識終南捷徑多。

  鴟夷子皮居齊,名猶處士,而人爭崇信之,自王公以及卿大夫,奉教者日接踵於庭。鴟夷子皮陰與國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正所謂:

  山人貌,王者師,爵祿俱長謝。聲名獨暗施,一蓑一笠閒遊少,九地九天經緯侈。

  卻說子貢歸魯,覆命於孔子。孔子歎道:「嗟乎!一舉而四國亂焉,向使宰予出行,當不至是,而予適在夢寐之天也。夫亂齊存魯,吾之初願。若強晉以敝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後人看到此處,有律詩一首,單道子我的好處:

  向授詞華第一流,一朝守嘿學清幽。唇槍舌劍俱忘卻,意陣心兵總暗休。

  多語應留軍國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羨他榻上鼾眠者,風度行雲日影悠。

  說那子我從子睡鄉之學,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說,就要把這睡學來治家國天下。若是這個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覺睡著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魯君不足與為大事,故此不把伎倆施將出來。真個教道是:

  聞見全無天地穩,卻留聰睿待時清。

  其時適然齊簡公在魯。那簡公志氣崢嶸,肝腸快爽,從容討論,絕無濡滯之色。慷慨赴事,時多憤厲之懷。不知怎的見了子我,不覺喜形於色,自此頻頻往來。子我也只是這等睡昏昏的,竟不曉得簡公為甚麼恁般當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說不出他們的契合。但見亂紛紛道:「宰予有寵於齊簡公。」不多時,簡公歸國,喜他這些恬適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簡公被那些政事纏擾不過,不得已方才敢來請教子我。只見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簡公不去驚動他。等了許多時候,子我轉一個身道:「異哉!異哉!我有兩句言語請大眾試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風入夢,青天當災。」簡公聽了這兩句話,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請問,子我起身對著簡公道:「這些人民政事有何難處?所難處者獨有田常耳。」簡公暗暗思忖道:「怎的便知我的心事?他也真是個異人。」況且獨有田常這句話,正是簡公極切心處,不覺長跽而請道:「田常之視寡人猶綴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猶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請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潔己,如此則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為?」簡公道:「敬諾。寡人雖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詩云:

  颯颯清風渺渺煙,主臣促膝話當年。一言得當君王意,從此恩威通國傳。

  卻說簡公自聽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數月,果然朝野肅清,庶事具舉。田常聞之大恐,乃集門客問道:「今朝政異於往時,而政柄有歸,威權有屬,行將不利於吾。爾諸士各策所長,以拯吾危。」客皆嘿然不應。田常垂首良久道:「吾徒以祿米委地也。」遂散客,趨駕往見鴟夷子皮。田常車出郭門,乃伏軾而思道:「鴟夷子皮越之高士,苟惡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遺,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雖高士,實謀士也。惟謀是利,安計順逆為。」正在躊躕間,已將次到鴟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見那:

  桑麻遍野,畦間夾雜桃李殷繁。魚鱉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濟濟楚楚,分明利析秋毫。歲歲年年,逐漸累成巨萬。果然治家多善計,真真致富有奇書。

  田常入門,與鴟夷子皮相見畢,道:「常聞先生高義,敬因從者,敢遺贄於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請闔門而後敢受教。」鴟夷子皮遂屏從者於外,令童子閉門,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僥倖得志於齊,先生所知也。今君與諸臣合志圖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鴟夷子皮道:「子將為篡於齊國,君不即加顯戮,而反修德以勵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過,而思以圖君,是亂臣之行也。僕雖村野,斷不登亂臣之黨。」田常復再拜道:「先生之所以責常者,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貴先生者,以其能釋患解紛也。常雖身首異處,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續懸絲之命,吾恐慕先生之義者,皆裹足於先生之門矣。」鴟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請也。吾終不言,是示子以無謀也。雖然,吾姑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說之。如從則子之福也。不從然後再計,猶未晚也。」田常敬諾,乃促駕歸。正是:

  可行可止誰為主,時醒時迷君自參。

  田常歸,閉門謝事,靜以俟罪。思得行說之客,而門下者皆無足與謀,乃選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簡公出,田鞅為御,因說簡公道:「田宰不可並也,君其擇焉。況田氏能得民心,不可棄也。」公不應,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實畏君,故以鞅為說客邪。今為政有其機矣。君益修德,則田氏之黨必敗。」簡公道:「善。」正是:

  話不投機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簡公不聽田鞅之說,乃復往見鴟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說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見彩,奈何?」鴟夷子皮道:「齊自喪師於吳,而高國、鮑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誰則為子敵者?」田常道:「魯中宰子我,實鼾睡於常臥榻之側,常是以不敢即安。」鴟夷子皮因俯而思,復仰而歎道:「宰予魯之聞人,子非其敵,盍往從之。」田常道:「常非不欲從,勢不可也。」鴟夷子皮道:「姑緩,吾為子圖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時,子貢實蓋吾功,吾腐心切齒不能忘。況子貢每稱宰予,今吾得殺宰予勝於殺子貢多矣。殺宰予則魯國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覷吾。」田常再四促道:「願聞妙計。」鴟夷子皮道:「姑且緩,吾終為子圖之。」田常不得已抑鬱而歸。有詩為證:

  當時舊恨未能除,假手朋儕綽有餘。今日殺機先已動,預知一似釜中魚。

  簡公謀於子我道:「田常雖謝政事,志終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懷機械,為之奈何?子可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詭詐百出,且當緩圖。」簡公道:「彼既稱待罪,士卒懈體,不疾誅之更待何日?」隨令子我當夜以甲士千人,伏於朝門外,俟其來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諫,簡公決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進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尋凶豹,整頓絲鉤覓巨鯨。

  說那鴟夷子皮懷恨子貢,因此遷怒在子我身上。自從聽了田常那句話,也不待田常去請教,他自口著門客日日在子我前後左右,探聽消息。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裡,毫無動靜,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與簡公說的。這是簡公合該數盡,鴟夷子皮寓所門首,湊巧有一軍家居住,未免有警覺。鴟夷子皮疑惑,頓然省悟,乘夜進城,到田常門首,那兩扇大門早已緊閉了。鴟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風聲,或者關了門在裡面做些手腳,不然世上那有這等昏暗的人?」遂去喚醒了門上人,叫他稟道:「鴟夷子皮為機密事,特來求見。」管門人進去稟時,那田常正在睡夢之中,聽得說了鴟夷子皮四字,又聽得說了機密二字,驚得魂不附體,癡呆了半晌,方才叫「開門快請。」田常迎接鴟夷子皮進去,見禮坐定,鴟夷子皮問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實不知。」鴟夷子皮道:「子與宰予勢不兩立也,子不謀人,人必謀子。今聞宰予伏甲士於朝門之外,必為殺子。尚不思所以御之,喪無日矣。」田常再拜道:「常之再生,先生之賜也。敢問計將安出?」鴟夷子皮道:「彼雖設伏,但朝臣頗多,難以辨別。齊國惟子獨貴,入朝旌節在前,彼必見節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須先使一健士持節前去,以起其卒,然後率家丁往攻之,則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衛從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節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簡公之令竟被鴟夷子皮猜破,眾士一見節至,紛然而起,又寂無一人,眾皆驚愕,莫知所措。不一時,田常之兵衝突而來,便混戰於朝門之外。但見:

  燈火齊明,劍戟森列,亂紛紛馬驟人馳,都成汗血之跡。鬧嚷嚷槍來刀往,無非金鐵之聲。頭顱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連,反自暈昏不醒。個個是焦頭爛額之客,人人受天羅地網之災。

  子我之卒大敗,田逆率眾圍子我於庭,殘其左臂,田常遂弒簡公於徐州。此齊君自取,非子我無謀。子我聞之大慟道:「吾聞『德不充者,不可以經世;學不至者,不可以濟人。』今予身困於魯,謀屈於齊,是亦道義之辱也。吾務修吾德而已矣。」遂逃歸魯,臥隱於東山之下。後世習子我之學者,獨宋陳希夷得其嫡派雲。

  叛逆黨義士寒心,言語科桃園結義。宰予氏李代桃僵,鴟夷子張公掇李。

  總評:太史公云:「宰我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而《呂氏春秋》及《說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韋在馬遷之前,其時較近,劉向出馬遷之後,而亦不從其說。可見,子我之事,當以攻田常者為正。

  又評:子貢惹出禍來,卻教子我去承當,豈不冤哉!可見今世之受好友推許者,皆種禍根者也。

第五卷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螃蟹橫行知邪否?這般路勸君休走。須念聲名,切宜珍惜。寧失渾然忠厚。

  今古風情人人有,最堪哂奪妻重媾。玷倫常,比行禽,貽穢百千年後。

  這首詞名曰船入荷花蓮,只為世人失其志氣,敗其風俗而作。若做人不顧前後進退,不知羞惡廉恥,但口雄心專肆妄為,雖得霎時暢快,遺下千載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紛紛譏笑,個個憎嫌,何苦之有?縱使其人有了英才絕學,鉅業鴻勛,奕世累朝蟬聯官爵,一發要被那高人彈論,遭世流議。這卻是斷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節也弄壞,骨肉也傷殘,真是人面獸心,衣冠夷虜,千秋萬載之下匹夫匹婦之口,誰不取為笑府話柄?誰不視為戲場傀儡?誰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為人,原其苦衷,緩其罪過,寬其責罰?所以,當今的時勢,做人極是煩難。最要緊的百凡之內當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純是天理,自然作事畢合人情。果然完得這天理人情這兩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對玉皇大帝,下可以對卑田乞兒,雖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鄉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況在這本鄉本裡居桓閒處,呼兄喚弟事父稱見之際,難道倒有甚麼隔礙,有甚麼間阻,反不能調停委婉,盡其所尊,致其所信麼?總之,到了這個去處:

  先宜達變又通常,不愧鬚眉男子行。若騁聰明越往軌,淑儀滅沒臭名揚。

  為人在世,第一要綱紀倫類上辨名分,盡道理,親恭敬,慎往來,別親疏,分上下,戒男女,嚴啟閉。以上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認為腐話,視為泛常。若是略不經心,稍無意念,未有不為一家之玷,一國之丑的,甚且有帶累他人,致污異族,其害不可勝言,其罪不可勝數。正是:

  家仁國也仁,家讓國也讓。非為君莫作,報應立如響。

  如今就說一個有報應的故事。這故事卻也不近不遠,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詩為證:

  假令尋稗史,猶說事荒蕪。惟有袁老子,身為當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書豈糊塗。好尚求古賢,虛聲不敢沽。

  觀其談理義,在在遺皮膚。鏤心復琢髓,了凡號匪誣。

  所以有所傳,朝野交相趨。我今演斯紀,庶日報應圖。

  卻說那一個有報有應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樣人?他是本朝進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貫何方,想亦不出這十五國都之外,決是衣冠文物之鄉,才生得這一位高英之彥。如今且不說他得意科場,掛名金榜,那般樣的榮華富貴,快意適情,身擁豐厚,結靷連駟,呼奴使婢,揖抗諸侯之庭,延譽四海之外這許多妙事。且說他的父親為人,真乃是個隱君子流。有詩為證:

  不爭名號不爭利,一生專尚恩和義。世間何處可修行,公門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無鄉籍又少諱。只因有志做好人,賴存名字為身累。

  縱在公門不說明,不說撫院並州衛。想來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師或府佐。

  當年情狀眼前花,此日追尋舌下繪。繪成一幅文字畫,笑啼滿紙訓後輩。

  卻說支父身為刑房書吏,在一個風憲衙門。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婦女,不肯詐人財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順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無故而來,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顏作色,嚴詞厲氣,抗志弗衰,服懷古道,寧可貧窶,樂其自然,決不妄希未來的際遇,決不貪戀驟然的快活。他雖做了一個刑房的書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賜個兒子,接我支門宗祀。從古至今若是無子的人,便要邀福於佛,或拜懺,或禮經,或修橋,或砌路,或裝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殺,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極樂,究竟滅子絕孫是何緣故?只因外面要務名,十分擺佈得光光鮮鮮,及至最要緊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獲大,亡重得輕,遺明失暗,弄得這心中黑黑墨墨。是這等人,要求長命富貴,兒孫昌盛,從來所不見,古今所未聞者也。惟有這個支父口裡說過的話,決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決非心中過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負心,不負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於冥冥之中,少不顯其身其躬,必顯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門中清查案卷,一聞適當決囚之際,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這地方省察獄囚,凡有徒流戕斬凌遲等罪,若黜罰罪殺一人,非同小可,幸遇當今聖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詩為證:

  不惟解綱頌商湯,仁主尤誇周帝昌。天下自應體睿意,口口黎庶赴雲陽。

  此時獄囚中有一個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裡,與其妻琴瑟調和,居處相愛,也是為人在世一樁快活的事情。其妻雖有幾分顏色,平常也極肯守自己的閨門法度,絕無淫奔呆心,貪嘴惡態,不知怎麼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飛星,偏生湊巧,都落在這個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橫事來,將他吃敲吃打,受刑不過胡招枉認,定了這天條大罪,監禁獄中,就如不見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

  到了那憲章口內,受了這梟首罪名。憑你是絕世雄夫,當場豪傑,便呼地斷沒個土地阿公。憐你叫破喉嚨,從地上伸出手救離了黑獄風波。即問天,缺少個九天玄女。因汝身遭縲紲,自天中側著耳,辨白了奇冤根腳,安得遇龍圖包侍制,只好餐蟋易鬼頭刀。說起也魂斷,跗之亦腸斷。鳥飛來不敢過去,草逢春怎肯抽芽。夜間伴著些沒頭沒腳的怨鬼做夫妻,日裡對著些如虎如狼的禁子為兄弟。即使楚霸王到此時,不能叱咤喑嗚,只索要低頭伏氣。漫教觀自在遇這日,枉說佛力洪深,那個來救苦濟難。飢時沒飯,蛔蟲也鑽出數十條。寒處無衣,肌粟也凍成幾萬個。要死不得,求活尤難。莫說權柄都在減刑官,須知平反倒繇司獄吏。

  這冤囚自枉受了這重罪,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監侯秋後取決,怕不引頸絞刑,這冤恨焉能得雪。幸喜青天有眼,遇著一個好人。你道是誰?就是那支父。每常間有事,到於獄中公幹,見了這一個冤囚,明知其無辜受屈,心甚不忍,時囑禁子獄卒,教他好生看管。因有這分情面,衣食稍足,苦楚雖不能盡無,比眾不同,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獄,不時相見。時值恤刑按臨,冤囚還指望支父再得進來囑付他一聲,求他一個方便,得離牢獄,超豁沉冤。誰知支父是個刑房,乃恤刑的正管,要出文書,送冊籍,答應官府,忙忙然,並沒半點閒空,那得功夫來到獄中,心裡時時掛念這個冤囚。你道這支父與那冤囚非親非故,非友非鄰,又不受他半分三釐銀子,又不吃他三番兩次東道,為何恩顧得緊?此正是支父積德累仁的好處。不期冤囚在獄中雙眼望穿,不得支父一見,自分必死非命,過鐵不免,好不心裡恓惶,淚如泉湧。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籃飯食肴饌要進獄中,只見管獄的禁子原是沒面目的,每常見他妻子來時,即便開門放進,走到面前,夫妻兩個還好說句知心話兒,消愁解悶。到了決囚時候,獄門分外防守,官府法度雖緊,然而何官無私?況他妻子日日走慣,便開門放他何害?那班架子把住獄門,恁他哀求決不肯放他進去。不惟官府緊急,也只因支父長久不來吩咐,這些人把冤囚眾囚一例看待,不比先前了。正所謂: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卻說冤囚思量平白遭冤,決囚在邇,苦痛無伸,在那邊啼哭。微聞得門外叫呼之聲,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被獄卒阻住不得進來,便想道:「這就是咫尺天涯。想罷意欲向前懇求開門,又恐多人嗔責,只得含痛悲恓,嗚嗚而哭。其妻求之不止,被這班獄卒們撒村使狠,要搶他手中的飯食,只得暫退。恰喜事有湊巧,那支父抱了別項一宗文卷,正要來見獄中的獄官說話,看見這個婦人,認得是冤囚的妻子,因而歎道:人家誰無妻子,偏生這個女眷,生得命苦,出頭露臉。我向來事冗,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今日來又因文書旁午,未曾拿得一二兩銀子把他使用。古人云:有心不在忙,明日送來也未為遲。其妻認得走來的是支父,即忙放了飯籃,向前斂衽叫道:「支相公,向蒙盛意,常得進獄中送飯,見我丈夫一面。今日被這獄卒哥再三阻住,不容進去,還求相公方便,容婦人進去一見,感恩非淺。」支父聽罷,便道:「娘子你且少待,我就去與他們說。」其妻連聲答應,立在一旁。支父便去叩門,獄卒只道是其妻再來,十分辱罵。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獄卒口中喃喃不休,勉強到洞門裡一覷,看見是支父,忙賠笑臉說道:「不知老爹到來,有失迎候。恕罪!恕罪!」即忙開了獄門,支父怒道:「誰與你作此行徑,我平常何等看待你們?便有這冤囚,相煩你們好生看待,緣何他的妻子送飯,不容進來,是何道理?」獄卒道:「小可自蒙吩咐,日逐與他酒飯,他妻子來時,百忙必定開門放進,何曾有此事?冤囚在裡面,可以質對。」支父道:「這不是轉眼活賴,你去看那門外站的人是誰?」獄卒已知事露,不敢強辯,大家自認不是。支父道:「你們這等薄情,已後再若如此,安肯和你干休?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恐怕擔擱,有誤正事。且去見了獄官,完了公務然後就來。」說罷自去。這些獄卒又因支父吩咐,敢不遵依,連忙賠了笑臉,如接院君相似,其妻始得走進獄門,見了冤囚。夫妻相會,十分苦楚,又備說支父的好意。冤囚道:「支公盛德,愧無以報,他既然有這好情憐我,決肯替我開豁。只是我有句話要與你說,又不好啟齒。」其妻道:「有甚麼吩咐?」冤囚說到口頭又止住了,叫道:「我的妻,教我怎麼與你說?總說之時,又道我身遭牢獄沒了志氣,只是不說罷。」他便嗚嗚咽咽哭個不了,其妻道:「我與你相見之日能有幾時?有話今日不說更待何日?」那冤囚一聽此言,五內寸裂,不覺昏殞在地。這正是:

  話到傷心處,悲來奈若何。

  其妻急忙扶起道:「丈夫,你如今受了這個冤屈,痛苦無伸,倘若官府決要執法,活得一日是一日,活得一時是一時。且逐日逐時捱去,萬一青天見憐恤,刑老爺筆下超生,我夫妻還有團圓之日,何必過多煩惱,徒損精神,有話必須明說,如何半吞半吐?」冤囚一頭哭,一頭說道:「妻呵!你可依得我說,我的性命還可保全;你若不肯依我,我與你再無見面之日了。」其妻泣道:「常聞女則出嫁從夫,有話但說,怎敢不從?」冤囚雖然到此,還是怕羞,扯住其妻,附耳低聲道:「你若有心救我,也不可惜此身體。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幾味時新肴饌,著人請他到家飲酒。」那冤囚說到其間又哭起來,其妻道:「有話大家商量,不要哭了。」冤囚道:「飲酒之間,你便以身事之,倘若他肯用意,或者我還有生日,這是背水之計。」其妻道:「若論與人偷情我決不為,今因救丈夫性命,也顧不得失節了。」說罷即走出,冤囚又哭殞在地,幸得禁子扶起。是日,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又是一宗,重重疊疊,不得閒空功夫去看那冤囚。次日,支父在家中取了一兩銀子,要送冤囚,心裡想道:此銀送到牢中,端被這班禁子起發去了,不如不送,我畢竟送與其婦,任他自去買辦,可送進牢中到得實惠。即便往到他家,其妻正在買辦,安排東道的光景。有詩為證:

  非關彼婦好鶉奔,總為槁枯遭厄屯。欲買一尊隨乞愛,將邀半席暫希恩。

  難同紅粉杯中計,只為愆尤獄底惛。敢藉春風沾雨露,庶資法力覆冤盆。

  支父就在門首見了其妻,便道:「昨日有公務未及去看得你丈夫,今日還有事忙,聊以白銀一兩奉送尊夫盤費。」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邊,雙手接了,便道:「多謝盛情,只怕我丈夫無福受用。」支父道:「我送與他的,怎麼不受用?」其妻此時裝出許多妖嬈勾引的形狀,便應道:「他雖受用了,其如命在日前,無人搭救。」支父道:「有我在此,怕什麼死罪?」其妻道:「支相公,罪名已定,恐怕難好挽回,動問相公,我丈夫還可救麼?」支父道:「不難。」其妻道:「既可出豁,請到中堂尊坐,商量一個計策。」支父道:「你家止有一個女子,我若進來,豈不被人嫌疑?」其妻道:「人家誰無親戚朋友來往,況奴家又蒙見愛,怎麼說到嫌疑二字?」支父一聽此言,心中自想道:我好意待他夫妻,怎麼其妻反思邪事?正色道:「小娘子,你適才所言,我豈不知?但我是一個正直男子,耳朵中厭聽邪淫之事,你這般見識,從那裡說起?」但其妻原不是這樣人,只因丈夫強他,故有此事,見支父拒絕,滿面羞慚,就將丈夫所囑的緣故從頭告訴。支父道:「壞了一人名節,救了一人性命,我斷不為。若如今減刑老爺出你罪名,不消說了。倘若不能,我拼得赴湯蹈火也要救你,你且放心。」說完便走,其妻道:「支相公,你平生仗義疏財不必說了,我丈夫之事恐一時萬不能勾,將若之何?」支父道:「我今後若不救你丈夫,管取前程短塞。」誓畢,拂衣出門,冤囚之妻也不苦留。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支父也不回家,徑往衙門中公幹去了,因受其妻所托,果然替他一力平反。那恤刑審錄竟把他的板來劈了,供明無罪。冤囚脫罪歸家,夫婦二人就來登門拜謝。便道:「我公如此厚德,口世所稀,即是重生父母,大恩難報。今公無子,吾有弱女,願奉為箕帚之妾,此亦理上也可通得的,萬望收留。」支公當下應允具了六禮,擇了吉日良時,娶過門做了次妻。後生一子,取名支立,弱齡登科,官為翰林孔目。支立也生一子,名曰支高。支高也生一子,名曰支祿。俱發巍科為國子博士,子孫綿衍,甲科不絕。有鷓鴣天為證:

  積得陰功似海深,勝遺囊篋有黃金。聯登龍榜叨天眷,獻美瑚璉積德沉。

  從此後,擁冠衿,榮華豐祉占文林。救人拯急無人賽,盡頌支家老父心。

  以上的故事,還是自己做了好事,以至子孫發科發甲,天下知名,做一個好善的榜樣。如今卻說一個人,自己棄了妻子,奸宿妻姊,到後來把自己的妻子又讓與兄弟為妻。這一個倫常盡喪、廉恥都捐的故事,說來以為世勸。以見:

  人當學好並為良,莫信人心天理彰。為善之人應受福,果然作惡必貽殃。

  卻說這件故事,雖然自作自受,也算得是草偃風從。可知這四個字麼?假如那個草本是世間無情之物,長至數尺之高,硬督督的,或是生於山間,或是生於地上,一經風來,無論輕狂緩驟,便要隨勢披靡,吹向東便向東,吹向西便向西,南北亦然。只因此人也是他的晦氣,生於衛國之中,又在靈公之世。這個人也非等閒下流資格,恰是執政上卿。正是:

  既受上祿,宜正綱常。號為屍位,誰曰非當。

  如今且未表執政的姓字,漫談其短。自古道隱惡而揚善,誰知他善既無多,惡亦不少,總之要警世上之人。若是不述其詳,那個肯信?

  卻說衛國有一個大夫,本是宋公子,名朝。在衛國做官,人都稱他為子朝。他為人極其風流蘊藉,談吐講論娓娓可聽,令人不厭。正是:

  不待女子色傾國,即有男兒貌奪城。

  那時,子朝自恃靈公寵愛,真個勢達四方,貴操天柱,根受扶疏,至大至重。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待人以禮還可。不意他橫了這片心,黑了那點意,志大言大,便一舉眼視人如蛆末,即動一念笑人若土芥。因此,有了這兩個女子,年皆長大,容貌天然。只為擇婿,難於得人,雖長尚未許聘。姊妹二人果稱絕色處子。有南鄉子詞一闋為證: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朱樓相對怯。

  那時,子朝之女雖未出嫁與人,頗有懷春之意。不意太叔疾是靈公一位庶弟,做了衛國太傅之職,尚未娶妻。聞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國大夫,有兩個嫡親生的女子,絕色羞花,美顏閉月,說不盡能詩善賦,會畫擅歌,穿花衲繡刺鳳描鸞,好不窈窈窕窕,媚媚嬌嬌。太叔疾也是個色中餓鬼,總是風氣使然,無足異也。他心裡實有俯就之意,但只有耳聞,不曾目睹,尚未啟齒。這日三春天氣,太叔疾偶然乘馬在子朝側牆經過,卻好兩個女子在樓上觀望,被太叔疾瞥然而遇。有詩為證:

  散騎斜陽下,偶逢雙玉人。秋漪橫媚盼,柳葉蹙輕顰。

  相見寧無意,相看似有因。天台逢二女,仙峽擁雙嬪。

  願結芙蓉綬,思偎翡翠茵。贈環嫌隔襆,解口比來濱。歡愛雖難授,情緣已備陳。

  這兩個女子雖然一般顏色,一個略長些年紀的是子朝的長女,一個略幼些年紀的是子朝的次女。那次女畢竟有些孩子氣,看見太叔疾騎馬過去,一見時看了如此丰采,也覺動念。既去就罷,其姊長了幾年已識情事,卻是有心了。一見太叔疾,便生顧盼,兩下留情,即教侍女下樓問了姓名,牢牢記著。那太叔疾有事入朝從此經過,誰知早又撞出這段奇緣,故日後做出千般狀態。此時太叔疾止不過三十多歲,他當此時節正是血氣方剛之際,怎麼見了非常女色不要動心?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對小姐,若得一宿有緣,不枉為人在世。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與他小姐說親,不管是長是幼,但求允婚罷了。據太叔疾的心腸,思想得隴望蜀,故說這等圂話。且說媒人來見子朝,子朝想道:「我一向擇婿,並無可意的人,今太叔疾是衛國公族,又且風流俊雅,若不許他,眼見錯過。但婚嫁之事,必須從長至幼。奈長女臥病在牀,如何是好?你道他長女因何有病?只為見過太叔疾之後,廢寢忘餐,朝思夕想,說道我爹爹做了衛國大夫,有了這般勢力,把我如此年紀還不許配。眼放著一個太叔疾,這樣一位風流公族,倒不將我嫁他。倘若異日嫁了個不文不雅的人,可不誤了終身?日逐如此閒思,染成一疾,懨懨臥於牀榻之上。那其間,惟有次女年芳質嫩,又無疾患,子朝便把次女許之。太叔疾大喜,選了吉日,行過聘禮,未及月餘,六禮具備,百兩盈門,娶其次女到於太傅府中。鼓樂喧鬧,親朋畢至,僚屬齊來。有詩為證:

  曙色日邊開,明霞映碧苔。東方雲騎降,南國繡車來。

  瑞結金蓮燭,香生玉鏡台。何年跨彩鳳,玄圖共徘徊。

  筵宴一完,諸親眾友俱各散去。太叔疾與次女攜手歸房,解衣鬆帶,行那夫婦之事。爭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長女,雖然身子與其次女相近,心腸只在長女身上。這次女只道太叔疾會得憐香惜玉,是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人。那知這個太叔疾一心為著那令姊,因此摟著這次女,雖然做盡風魔之態,各人心上自知。正是:

  有朝倩蝶傳書信,阿姨用伴妹夫眠。

  卻說太叔疾自娶次女,與他相得雖不甚濃,猶喜從嫁來的一個侍女,倒便於偷寒送暖,先中太叔疾的意。一日,太叔疾乘次女未起,喚那侍女過來。那侍女因家主所喚,敢不依從?太叔疾見四下無人,就要做那鷺鷥跕腳摸魚的勾當,正待下手,忽聞次女聲息,事又不成,匆匆散去。又過了數日,太叔疾畢竟是個有心人,照依前次早起,與侍女調了眼色,侍女會意,即便走到一個僻靜所在,與太叔疾鼠竊狗偷,兩情甚濃。侍女年已長成,深諳情事,到此身不繇己,快活非常,便道:「太叔爺,你有了次小姐,可謂天上少種,世間所無之人了,何故又愛及於我?」太叔疾道:「有了你我怎肯放過了,你若肯為我出力,我決另眼看待。」侍女道:「俾子乃太叔爺所有的,怎麼不肯出力?」太叔疾附耳低言道:「我只為你家大小姐美貌無雙,欲通以情。」侍女道:「此亦易事,何不早說?太叔爺不說,我亦不敢言,今既要我去作說客,管取一說便成。」太叔疾道:「休得亂說。」侍女道:「原來太叔爺兀自未知。」太叔疾道:「我不知。」侍女道:「長小姐因見過太叔爺,朝夕相思,染成一病,至今未曾痊可。前者太叔爺行聘之時,原有言在先,二位小姐不拘長幼,只要成就。彼時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長小姐相許,爭奈有病,故把次小姐嫁來。」太叔疾歎道:「妙哉!難得長小姐好情,我斷然要娶他過門來。」侍女道:「這也不是難事,奴家還聞得一個美女,若太叔爺娶得到手,才好稱心如意。」太叔疾急問是誰?有詩為證:

  一言引出風流禍,致令親弟與嫂臥。自己妻兒讓別人,他姓之夫興嫉妒。

  侍女道:「是執政上卿的女兒。」太叔疾道:「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他叫做甚麼名字?」侍女道:「名喚孔姞。」太叔疾道:「早是你說,不然豈不失卻了一個美女?我也必定要娶他,如今且煩你往誘長小姐,事成之後我決收你為妾。」侍女便癡了這點心,滿口應承,猶恐次女知覺。太叔疾忙整衣冠,與侍女各散。卻好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一則與父親問安,一則與姐姐問病。侍女正中下懷,剛欲出門,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嚀。侍女道:「謹領尊命。」徑回到子朝家中。恰好子朝不在,就去相見大小姐。那長小姐問道:「你今日回來何事?我妹子與妹夫可相得麼?」侍女道:「雖然相得,也不算十分。」長女道:「卻是為何?」侍女道:「不好講。」長女再三催逼,侍女先告了罪,然後把太叔疾的心事從頭訴了一遍。長女道:「他果有此心,何難之有?你去傳示與他,他已後到我府中飲宴,須裝假醉,我父必留他在書房安歇。待至更深,我自出來與他相會便了。」侍女別了長女回來,將此情備細說與太叔疾。太叔疾十分之喜,那裡等得個子朝請酒的來帖兒到手?等了數日,不覺也遂其心願,恰好子朝差人來請,太叔疾接了柬兒就如捧了敕旨,也等不得人來下速柬,一徑去了。這日賓客也不甚多,吃得不多時,太叔疾即裝醉態。子朝果令人扶入書房,本待醒後送他回去,誰想他沉沉睡去,再喚不醒。酒闌人散,夜靜更深,只得留宿,當下各自歸寢。到三更時分,長女果然出來與太叔疾私會。一個是久渴想的色鬼,一個是未慣經的淫奔,兩下初嘗滋味,無限綢繆,極其繾綣,巴不得鬧個更兒。不意雞聲三唱,長女勉強披衣而去。少頃,天光忽曙,太叔疾起來梳洗。早膳後,辭別回府。自此之後,遇空偷閒,太叔疾常常與長女私會,長女之病所以漸除。正是好色之徒,心愈不足。說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又偷了宋長女,也自該知足了。奈何他心中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只因那日侍女說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生得十分標緻,心裡念念不忘道:怎生娶得他來做個偏房也好。你說太叔疾不是癡子,他是何等樣人?他的女兒肯替你做妾?說起此人,便是適才講的執政之官了。他姓孔名圉,又叫做仲叔圉,就是蒸鉏的曾孫,乃是衛國執政的上卿。但他為人雖則勤學好問,自古說得好:文人行短。此言非謬。只因死後諡為文子,故此人都稱他做一個孔文子。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穢,卑卑無足數者,若不說起便沒了個報應。這孔文子執政之時,剛值靈公無道,雖有蘧伯玉史魚兩個君子之人,忠直之士,其如寡不敵眾,弱不勝強,其國大亂,上下效尤,名分倒置。這孔文子雖為貴官,也是一個無恥之徒。他的女兒孔姞生得:

  冰姿玉骨不沾塵,妙舞清歌事事新。可惜不棲燕閣月,空教生在鳳樓濱。

  如花帶霧含嬌韻,似玉臨風弄媚頻。倘中雀屏誇燕賞,果來天上步虛人。

  卻說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常想滿朝文武官員,又沒一個可意的人,止有太叔疾風流瀟灑,勢位榮高,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我欲教他出了其妻,娶了我女,又恐他不肯。我且乘個機會不可造次。那知事有湊巧,這個宋公子朝原來曾通過夫人南柔,已是罪不勝誅,又去通了靈公的襄夫人宣姜,不覺丑聲大布,畏懼獲罪,遂同了三個人,一個叫做齊豹,一個叫做北宮喜,一個叫做褚師圃,結為心腹,登時作起亂來。那宋公子朝尋個空隙,出奔到晉國去了,倒遺下長女在府中。一月之後,孔文子發兵遣將,定了其亂。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語,即使一個家臣捧了一封書,往太叔疾府中投下。太叔疾拆開封筒念其書道:

  執政臣孔圉,致啟於太叔座下。近因齊褚輩作亂,使令岳奔晉,心中殊歉。然亦按之國法,恐不利於太叔。今圉為太叔計,莫若出其尊閫,以杜物議。圉有女名姞,雖無傾國之容,頗有箕帚之志,敬薦座下伏乞裁之。

  太叔疾看罷來書,默然半晌,因想道:「我雖慕孔姞的丰姿,不過要他為妾。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怎麼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來娶你的女兒?天下焉有此理?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觀書不怒。若使他人讀之,豈不恨死?又想道:我雖與長姨相處,況不得時常往來,所娶次女沒甚丰韻,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便出了個舊的,另娶了那個新的來受用,有何不可?如今先把長姨誘至家中,另處在一個所在,豈不各遂了生平心願?就寫一封一一依允的書,交付與差官,回覆孔文子去了。太叔疾便喚出次女說道:「你的父親乾了不法的事體,如今已逃出外邦,若留你在此,畢竟要貽累於我。你可速速回家,另出嫁人,我已別有婚姻,也不來管你的閒事,速去速去,不得遲延。」說罷就叫從人備了一乘車子,登時打發起身。可憐這次女只因父親不好,卻也無言可對,只得含淚上車回去。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卻說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書,滿心歡喜,擇了吉日,備了花燭,遣人迎太叔疾成親。這太叔疾喜逐顏生,上了高頭大馬,一應鼓樂儀從,吹打鬧熱,送入孔文子府中。孔文子迎至中堂,即請孔姞出來拜堂,拜畢飲酒,酒散筵撤,太叔疾與孔姞入房行樂。正是:

  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太叔疾剔起銀燈,細看孔姞之貌,委實與次女不同,越看越美,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其時孔姞舍羞無地,側立銀釭,嬌嬌滴滴,如花枝相似。那太叔疾眉留目亂,意癢心燃,不覺春心蕩漾,雨雲之樂,不必細說。過了一月,卷帳回府。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為婿,甚中下懷,那知太叔疾得隴望蜀,又迎長姨到了犁邑,別為一宮住那長姨。誰知這長姨年紀大些,也是個淫蕩之女,當初尚有父親礙眼,不過偷情幾次,未盡其欲,一至犁宮,兩情甚篤,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閣起了。那孔姞獨眠孤院,轉展淒涼,頓減冰肌,時懸珠淚,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過了幾時,一發不見太叔疾的影兒,心中愈加怨恨。況且太叔疾所誘前妻之姊,又在一宅,止不過分為兩院而居,一邊有歌有笑,一邊無伴無人,怎當得這許多淒涼光景?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說句話,見一面,也不能彀。甚至這孔姞為其正妻,那太叔疾向人前稱妻道室,乃是正理。如今連長姨也稱做荊妻賤累,那孔姞聞知,巴不得請孔文子來,咬也咬太叔疾幾口,出這口惡氣。其如太叔疾不許人往孔府通信,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那孔姞每日遣人歸去,說些心腹事,那乾人都是受太叔疾吩咐的,面前假應承,過後即來假回報,孔姞苦不勝言。有閨情詩為證:

  鸞羞青鏡崔孤琴,對月臨風更不禁。石解望夫情始密,津名妒嫉恨方深。

  雙珠口脫江妃意,七夕梭拋織女心。天上人間定相似,誰知尚有海西禽。

  卻說孔文子因孔姞與太叔疾回去之後,不見音信,即日到犁宮來探孔姞,只見女兒顏色憔悴,不復當時容貌,連梳妝也不喜歡。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及問其故,乃知為太叔疾所棄,因有了前妻的長姨,以此撇了正妻。孔文子大怒,欲要面正其罪。那太叔疾與長姨方酣寢,侯門深遠,無人敢入報事。孔姞道:「今日止此一面,見必死矣。」孔文子道:「何出此言?我當為汝報仇。」即刻便回登了執政堂上,點起家丁,各執利刃,要來攻這個太叔疾。孔姞聞知大喜,那太叔疾見勢頭來得兇險,慌忙躲避不及。正是:

  本為門下快婿,翻為敵國仇讎。

  孔文子看見太叔疾逃匿也不窮追,遂將孔姞奪了回來。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後,方敢回家,聞知孔姞被這孔文子奪了去,心中好生慚愧,又打聽得這孔姞到了府中,全無戀著太叔疾之言,太叔疾愈發不悅。一日偶往外州,這也是個衛邑地方,那外州也有此豔容美貌,太叔疾又在彼淫污,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適值太叔疾在這外人家中淫宿,那外人因畏其勢,強勉讓了他,敢怒而不敢言,思量沒處出氣,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隻軒車奪了,去獻與孔文子,又訴其淫污之事。孔文子知之,即在滿朝播揚其過,太叔疾聞知甚為可恥,即帶長姨奔往晉國,便將這本國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顧了,他便舍之而去。有詩為證:

  為漁花下色,甘受苦奔波。美位棄如屣,聲名掃地過。

  求皇空醉拊,別崔枉悲歌。到底成何益,鄙哉賤丈夫。

  孔文子見那太叔疾奔晉,心中大喜,又見太叔疾的嫡親兄弟,名喚太叔遺,年少無妻,又無官職,心裡想道:太叔疾既然出奔,太傅之政乏人管理。我是個執政之官,一應官員遷除升降,皆係我掌管,何不就立他為了太傅,有甚麼不好?遂去薦舉他以代兄職,靈公亦自允了。這太叔遺此時尚說道兄終弟及,理之當然。誰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曠,巴不得尋個丈夫。孔文子倒會曲體其意,便要把孔姞再配與太叔遺,說知其故。孔姞也欣然應允,但恐太叔遺嫌是阿嫂,難道也說得個兄終弟及的話?不意太叔遺也是個禽獸,一見文子差官前去說親,一口應承。孔文子擇吉成親,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昨日還是叔嫂,今夜做了夫妻,真是異事。這也是衛君做事不好於上,下邊之人都不學好。太叔遺自得孔姞之後,指望久在孔文子身邊盡些子婿之禮,那知十餘年的光景,孔文子身故,太叔遺與他請了這個諡,叫做文子。後來孔門有一個好方人的徒弟,叫做子貢,甚疑此諡羞了。再沒有孔圉這樣一個失倫敗俗之夫,如何諡為文子?聞之於師,其師是不肯揚人之過的。諡法上有以勤學好問為文者,今孔圉得諡為文,因此故也。子貢方才不問。你看這太叔疾,奸了妻姊並那外人之妻,竟被自己兄弟來奸占了自己的妻子,先做嫂,後做弟婦,如此報應昭彰,為人怎麼不思積些厚德,為此喪盡天理之事。有四句俗語云:

  我勸世人休錯意,冷眼試看文子記。只因淫亂二字生,多少敗倫活把戲。

  總評:孔圉有治賓客才而不能治家,枉為上卿以執國政,悲夫。此雖圉罪,然亦是靈公為其火種,作春秋安能復護短乎?

  又評: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此二語似為太叔疾作個案證。然既淫之,安有不受報者?危哉!